作者vul35858 (水查水查穆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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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自创] 温恭朝夕 02
时间Thu Dec 11 16:44:32 2025
古先生:
不好意思冒昧的写信给您。今天晚上不好意思让您看到我这麽失态的样子,
但能和人聊聊确实心情好了很多。
我跟 Henry 每年都会一起过生日,已经 16 年了,他是很喜欢收礼物吃蛋糕的人,
所以我想着今年还是要维持这样的习惯,就算我是无神论者,
只要想到有千万分之一的机率他会在另外一个世界感到孤单,我就不想赌这样的可能性,
也许也许,他真的有回来看我替他吹蜡烛。
之所以选这间蛋糕,是因为那有我们以前在美国的回忆,
今年年初我跟他说这间店要来台湾展店的时候他很开心,刚开幕排队排很长,
我有去排来买给他吃,只买一个,他是吃不太下的,我也很庆幸自己有去,
那是我们最後一次一起吃蛋糕,所以今天我才会一时失控,对您相当失礼,
我真的很抱歉。
这封信只是想要表达我的歉意以及谢意,请千万别感到压力,谢谢。
祝身体健康(自从发生过这麽多事後,我是真心的期望着。)
温承桦 2017.11.25 凌晨
×××
昱璿:
谢谢你(既然决定以名互称,那我们一起就把您换成你吧)的回信,也谢谢你的提议。
现在很少遇到有人跟我一样喜欢写信了,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能多一个人听我抒发,真的真的很感谢。
为了避免让你有压力,我想一、两周一次的频率或许比较恰当,
如果你在过程中感觉到任何的不舒服想要停止,那麽只要停止回信我就会明白的。
我不希望让你有被当成浮木的感觉,不希望加增你情绪上的负担。
人生有将近二分之一的时间(且是较丰富的那一半)我都是和 Henry 在一起的,
所以我们的生活、朋友几乎都是绑定的,
自从 Henry 走了之後,我们比较要好的共同朋友们常常接力来找我,
一方面很谢谢他们的陪伴,但又总觉得这样的聚会容易陷入情绪出不来,
毕竟之前大家聚会的时候 Henry 都在,少了一个人总是不习惯。
朋友们常常是在放胆聊 Henry 跟不敢聊 Henry 的状态之间来回,
我们试探着彼此的底线,我知道他们在顾虑我,
但不管聊或不聊,最後我还是会哭,总是在哭。
我知道 Henry 离开这件事我终究会慢慢接受,甚至总有一天我会很少想起他,
就像我母亲一样,没想到五年内失去两位亲人,我现在却比较常在想 Henry,
是否太过於不孝?
想到这边反而让我想延长这个平复的过程。我想我并不想太快达到那个接受的终点。
家里的 Henry 的东西还是原封不动的放在看得到的位置,有朋友建议我收起来,
怕我会走不出来,可如果我就是想刻意记住的话呢?
Henry 不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但他是一个很好的倾诉的对象,
他总是默默聆听着并且记下来,
每次都是靠他提醒我哪个朋友前阵子发生了什麽事情、谁最近需要哪些帮助。
你知道吗?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健忘的人,
但直到 Henry 不在身边了我才发现原来我记忆力不错,
在家里的每个角落我都能想到跟 Henry 有关的记忆,
他买的古龙水、他喜欢的杯子、他爱喝的茶…
像是现在写信也一样,即使你不是我跟他的共同朋友,我的话题却怎麽样都是围绕着他,
真的很抱歉,我想我会慢慢改善的。
只是现在左思右想,好像没有办法分享除了他以外的生活。
毕竟我现在也没有什麽正常的生活可言。
好像太陷在自己的黑洞里了,真是不好意思。
今天 Henry 的妹妹传讯息给我,说她梦到了哥哥,我有点羡慕,
我母亲跟 Henry 离开後,他们都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
做梦是什麽样的宗教观?如果相信轮回,那麽托梦应该是不成立的,
或许只能说梦是自己潜意识的具体表现,或者灵魂其实还在这片土地上回荡着?
我不信鬼神,但如果 Henry 的灵魂还在 haunted 而我可以因此遇到他的话,
我愿意成为和他一样的不可知论者。
我想,如果明年四月要去祭拜他,我一定会拜香蕉、李子跟梨子,
我想你一定知道这个,蕉李梨的闽南语谐音是招你来。
我在查祭拜禁忌时查到的,我笑了出来,马上决定要怎麽做。
为什麽要怕他呢?就来吧。
我也一直很奇怪,为什麽一个人过世之後,称呼就会从「他」就会变成示字旁的「祂」,
他被神格化了吗?他只是断了气而已啊。
最熟悉的人断气过後就会变成无法触摸也无法贴近的存在吗?
我不知道自己在写什麽了,先停在这吧。
真的、真的,感谢。
承桦 2017.12.02 夜
×××
昱璿:
再度收到你的信让我万分感激,感激你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帮助我。
听完你的故事,我觉得我接触的死亡好像没有像你这麽多,
也没办法想像遗体放家里是什麽样的感觉,哪天我再向你请教这些细节好了。
Henry 的父母一直都很不能接受我,但如果我从此不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好像就证明我是没血没泪的人了。
所以告别式那天我去了,我知道他们不会欢迎我,但我待在後面,
因为那是一场为了 Henry 必须得演的戏,我要向他的父母证明他们儿子并没有挑错人。
然而我没有进去灵堂瞻仰遗容,除了先前说过的我认为 Henry 不在那、我不想看以外,
我也不想造成他父母的困扰。
其实,光是我的存在就已经造成他们的困扰了,
但我仍然要去,却又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想造成他们的困扰,说起来也很矛盾。
但我清明节还是会去的,Henry 的妹妹说看好日子的时候会连络我,
我会选择跟他们同一天去看已经不在那的 Henry,我会站在後面,
站在不影响他们却足以表达我在乎 Henry 的距离,摆上香蕉李子梨子,
希望哪天换他来我的梦里告诉我,他认为我的戏演得好不好。
当然,我会按门铃分你一些水果,告诉你我演戏的心得。
只是听说供品被灵体吸过味道,所以味道会比平常时淡一点,
如果你到时候这样感觉了,也请和我分享,代表 Henry 是有吃到的,
但他不吃李子,他怕酸。
这几年突然恶补了好多台湾民间信仰的文化,我竟然开始有点兴趣了。
我跟 Henry 以前在美国的时候,
忘记在哪个博物馆还美术馆看过有关圣经约伯记的画作。
你有听过约伯的故事吗?
上帝跟撒旦打赌,想看圣人约伯在绝境时是否会丧失信仰,
所以上帝让约伯失去财产,甚至让他的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丧命。
故事的结局是,经历了苦难,约伯最终通过了试炼,
上帝让约伯得到加倍的财产,并且让他跟妻子再次生育了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
当时看完这个故事,我跟 Henry 说这样的上帝也太惨忍。
为了试探就可以任意的让孩子死去,最後的补偿方法则是再重新生养孩子,
那麽原先死去的孩子呢?想到这边实在震怒万分心有不甘,
死去的孩子是可以这麽被轻易取代的吗?那麽这样的宗教我宁可不信。
最近我又想到了约伯的故事,我把自己带入约伯,
想像着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人来取代 Henry 我会是什麽想法?
在他生命的最後,大多数的时间他精神都不太好,
我知道他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我知道他竭尽所能的尽量避免在我面前喊痛,
在少数他状况比较好的时候,他和我聊存在主义,他翻阅年轻时看过的伊凡伊里奇之死,
志文出版社的译本,印刷的字好小,他一定看得很吃力,还好这本书只有一百多页。
故事里面伊凡的遗孀说替伊凡办後事能转移注意力又带来安慰,
我想我如今依然活在地狱中,或许是因为我没有能主持 Henry 的葬礼。
(我想你们乡下的丧礼应该繁琐得相当有助於转移注意力)
是这样吗?Henry 应该会喜欢一切从简,我们明明在非常右派的行业赚
着最汲汲营营的钱,但他在我身边从头到尾都是这麽简单又单纯的人。
又说太远了。
总之在他还没被接回去他家的日子里,我们聊死亡,聊了很多,
但我们不聊感情,不聊他离开之後我的日子要怎麽办。
他交代了很多,包含他父母、他妹妹,他知道我不受他父母待见,
他跟他妹妹说要看好我,他请我为了他忍耐他父母,
甚至他也告诉我要勇敢的一个人活下去。
还是他就是认定我会一个人呢?我跟 Henry 都是有感情洁癖的人,
在我们数年来多次分处两地时也不曾考虑过开放式关系解决肉体需求,
那种感情是超过肉体的 soulmate,你会知道的,
年轻时候的激情过去,你还是想跟那个人长相厮守,
那如果 soul 失去了,我是没有灵魂的人吗?
如果我是约伯,在我的儿子死後,我会替他们守坟。
承桦 2017.12.16 夜
×××
昱璿:
谢谢你特别去询问,谢谢你分享约伯的眼泪以及约伯故事的另外一种看法,
我还是不能谅解草菅人命的部分,但好像感到宽慰一点点了,至少他们有被记住。
我最近很有感的好了一点,至少眼睛的灼热感降低了一些,晚上比较不会被惊醒了,
今天竟然也能早一点起来。
只是我花了好多时间坐在沙发上发呆,这时候很感谢有你的写信邀约,
让我能有些事情可以做。
虽然有点打破了一周交换一次信的频率,但我想在跨年前多写一封,
就趁早提笔写信给你。
自从开始有这个约定之後,
我每天都会稍微记一下对生活周遭的观察或有什麽脑袋里突然想到的念头,
以免开口闭口都是过去或一些自己钻牛角尖的部分,反而造成你的困扰。
也是这才发现我的生活一无所有。
Henry 生病的时候我几乎把假都请完了,因为法律上我不是他的谁,
所以我没有丧假可用,最近很任性乾脆的请事假,反正同事们大部分知道我的情况,
我也不在意考核和责任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这麽努力是为什麽,
努力工作的动力已经消失了。
我们原本是要赚钱来准备退休的,但是会和我一起退休的人先从人生永远的退休了,
我的人生规划很早就把他划进来,没有想过他不在的可能性。
我年轻的时候出去、现在又回来,it's just so trivial,难道都是一场空吗?
我最近甚至开了 LinkedIn 看工作,明明行业的大家都在怕中年失业,
我却整天在想着中年转职。
我这周想收集一些被留下来的名字,我想起了鼓盆之戚的庄子,
想到在林徽音过世之後另外娶了续弦的梁思成,然後我不想了,
或者说,因为注定会有一边是被留下来的,所以突然觉得这样的盘点好像没什麽意义。
发现整件事情这麽的没用,於是我停下来了。
最後我想到了 Up(中文片名是天外奇蹟)的前十分钟,
当时我跟 Henry 在电影院看的时候,全电影院都传来了吸鼻涕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看会不会有新的感觉。
於是我在 youtube 上查了 "Up opening scene",
原来那首背景音乐的曲子就叫做 Married Life,我看着那个五分钟的 clip,
Married Life 的音乐播了五分钟,播放结束後剩下的五分钟是我自己的哭声。
另外一个重新配乐剪辑过的版本,配上了一段诗
I hold it true, whate’er befall;
I feel it, when I sorrow most;
'Tis better to have loved and lost
Than never to have loved at all.
是啊,我不後悔。我希望 Henry 咽下最後一口气的时候也不曾後悔。
朋友们跟我说最近上映了一部谈生死的电影可可夜总会,你看过了吗?我不敢看。
哪天等我有勇气,我想我会去看的,只是最近还是哭太多了,
我怕我在电影院走不出来,反而造成别人的困扰。
但是有一个朋友跟我分享了里面的一句台词,
大意好像是:「等到你被遗忘了,你才是真正的死去。」
谢谢你让 Henry 没有真正的死去。
BTW 你跨年会怎麽度过呢?
祝 新年快乐 身体健康
承桦 2017.12.30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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昱璿:
谢谢你的明信片,很漂亮。
跨年的那天我很早就睡了,平常明明都翻来覆去睡不着,
不知道为什麽反而这种特别的日子一下就累了。
我醒来之後回忆突然出现,我查了 Times Square 的新年影片,
那是以前我跟 Henry 一起跨过年的地方,
我记得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但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温暖。
谢谢你的分享,我去 google 了白先勇和王国祥,看到了白先勇说的话,
他说如果喜马拉雅山山顶有神医,他也会攀爬上去祈求,
我想到我前段时间也曾经为了 Henry 的病走进庙宇,
说来也好笑,我竟然不知道应该要拜什麽,原本想说去龙山寺,
结果查了才知道应该要去保安宫,还好没有闹笑话。
我上网查了好多正确的流程,当天手忙脚乱,基本上是看别人怎麽拜我就怎麽拜,
我看着供奉的神像虔诚的祈祷,我什麽都愿意相信。
不过结局你当然也知道了,我是不是拜错方法了?
说到美国同婚合法,我又开始想自己不知道为什麽要待在台湾,
说「回」美国好像也不对,Henry 才是美国 PR 我不是,
只是台湾也没有家人了,好像自己就真的什麽都不剩了。
写到这边我突然好恐慌。
01.21 晚上补述:这封信是昨天写的,写到上面之後,我不知道接着要怎麽落笔,
所以我停在这边,趁我还没後悔前投到你的信箱去,希望你不要介意。
承桦 2018.01.21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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