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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李智全,你哪里是智全,你是智缺吧!」 ——当认识多年、友谊从高中开始萌芽的好友如此狂言,李智全也只能在心里反覆要自己 冷静。毕竟,汪真言不负其名,所言不虚,可谓直击痛点。 「汪真言,别仗着你的名字羞辱我。」他含糊地说:「这可是我妈苦思多天帮我取的名字 !」 闻言,沙发上的妈妈抬头:「嗯?你叫我吗?宝贝。」 「没事没事。」 「喔,那就好。」妈妈又低头继续看手机里的短影片傻笑。 李智全晃过去瞄了一眼,满满的简体字,感觉再看久一点,妈妈的智商也会跟着下降。不 过因为还在跟汪真言通话,李智全只是晃了一下便慢悠悠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等到门关上,确保隔音无虞之後,李智全才挺起胸膛严肃指责:「你也一样,汪真言,你 说的句句都是真言啊——我觉得你要改名叫汪真嘴贱。」 「哇,你这是人身攻击吗?」 「刚刚人身攻击的是你吧!」 李智全可以想像汪真言笑翻的模样,笑声彷佛能穿越远太平洋。 汪真言道:「我们来算一算几年了。来,伸出你的手指。」 李智全依言举高左手。 「高中三年。」 李智全竖起大拇指、食指,以及中指。 「大学四年。」 「等等。」李智全插嘴:「我们不同科系。」 「你跟吴沁不同科系,但四年完全没有接触吗?」 李智全闭嘴,乖乖把手指扳了扳,到目前为止七年了。 「研究所两年——」 「等等,这我就有异议了!」尽管汪真言看不见,但李智全举高右手。「不只你,吴沁研 究所也出国。这总可以跳过了吧?」 谁知道汪真言却丝毫不慌,鼻孔喷气。「我跟他在美国可是室友。据我所知,两个寒假加 上一个暑假,他都曾飞回台湾,即使只有几天。你老实说,你和他有没有见面?」 「……」 「老——实——说——」 「有啦有啦。」李智全咬牙。「我们有见面——」 「两年之後,吴沁drop掉博士学位,以硕士毕业,然後火速回国。」 当时李智全也十分惊讶,不只是他,几乎所有认识吴沁的人都觉得意料之外。吴沁念的是 博士,但最後却与硕士的汪真言一起毕业。李智全不敢主动打听,但还是在日後吴沁的支 言片语中推敲出,吴沁的父亲那边上演了遗产争斗,本不该是值得抛下博士学位回来的事 ,但那时从小与吴沁最亲近的祖母生病,所以他毅然决然回台。本以为事情结束之後,吴 沁会回到美国,无论是续上博士学位,还是在美国工作,可他就这麽待了下来。 李智全默默把这两年也算了进去。 重头戏要来了。汪真言清了清喉咙。「然後,之後出社会七年。来,总共多少?」 虽然吴智全大学念的不是理工科,但这麽普通的数学谁都不可能出错。他心不甘情不愿地 说:「三加四加二加七——十六。」 「十六年!」汪真言的声音如雷贯耳,李智全耳朵都红了,非常想把手机摔在地上,但念 在与汪真言也认识了十六年,所以他并没有这麽做。「我们的友谊多久,你和吴沁的炮友 关系就有多久——」 「炮友」二字,令李智全哆嗦了一下。「等、等等,我跟他也能算是朋友关系吧?」 「你敢说我不敢听。哪个朋友会维持性关系这麽多年?」 「炮友的友也是朋友的友。」李智全镇定地说。「况且,我跟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这种关 系——」 「高一下学期就开始了吧?」 「……」还真的没错。 李智全、汪真言,以及吴沁在高一的时候就同班,一直到高三毕业,大学还在同一所,只 是科系不一样。汪真言与吴沁确实是普通的朋友关系;李智全和汪真言撇除掉互嘴这个部 分,也称得上是纯洁的朋友关系。偏偏,李智全和吴沁却在高一下学期走歪,莫名其妙地 发展了肉体关系。老实说,即使是现在,李智全也不确定吴沁是否真的就是同性恋。又或 者,他只是为了发泄肉体慾望而已。 「十六年的炮友关系,啧啧。」 「……」 这家伙,美国硕士毕业之後就一直留在当地,隔着太平洋也能嘲弄自己。李智全抽搐着嘴 角。 「……你现在那边是上班时间吧?」 「我辞职了。」 「蛤?」 他听见汪真言伸吸一口气,两秒钟之後,爆炸般的音量贯穿耳膜:「老子辞职啦——啊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吵死了!」李智全反射性地大骂:「有什麽了不起,我也辞职啦!」 「什麽!」 啊,不小心说出口了。 沉默了两秒,李智全才摸摸鼻子。「我辞职啦。」 「你也辞职了?」汪真言惊呼:「这是什麽辞职的季节吗?」 「应该说是辞职的年纪吧。」 年近而立,李智全再三考虑,最後向经理提了辞呈,理由是为了出国深造。 不同於乍听十分忧虑的父母,汪真言毫不在意地问:「怎麽,不想当会计了?」 「我想转换跑道,所以申请了明年的春季班。」 「哦?哪间学校。」 李智全说了所学校的名字,汪真言楞了半秒才说:「这所学校在哪里?」 「欧洲。」 「欧洲!」汪真言大喊。「你要去欧洲读书?」 「嗯。」 「真的假的?」 「真的。」 「没有转圜余地?」 「没有。」 「哇。」汪真言直拍大腿,李智全都能听见啪啪啪的声响,兴许等等肌肤就是一片殷红了 。「你真的下定决心要从晕船毕业了。」 「……」 「我没说错啊,你不是很晕吴沁吗?」 「……」 「不得不说,能像你这样晕船也是不简单。」汪真言不由得感叹:「你是晕船天才吧,李 智缺。」 「干。」 汪真言的嘴巴是真的贱。不过,话也没有说错。 李智全很难说自己是不是一见锺情,在认真思考这些之前,他和吴沁就不小心滚在一起。 两人的第一次还是在午後无人的厕所,彼此手淫,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颈後竖起的寒毛 。担心被发现、因为快感而迷离,脚趾蜷曲,几乎要抠穿鞋底。射出来的时候,他看见吴 沁皱起眉,死死咬住嘴唇。只消一眼,李智全便先高潮,还不小心叫了出来。 在那之後的三年,他们一直保持着彼此抚慰的习惯。毕业前夕,他的双腿环着吴沁的腰, 打开了新世界,并且一去不复返。 「晕船比死还难过。」不知道是哪个朋友醉了,哭着对他这麽说。 如果是在夜店认识的倒好,单纯的肉体还没有这麽痛苦。然而,他们在最美好的年纪相遇 ,成为朋友也成为贪图欢愉的炮友,偏偏不是恋人。 「如何啊,十六年的晕船史。有什麽感想吗?」 「……」果然只有汪真言这种说辞职就辞职的怪咖,会对晕船的人说这种话。他无声地叹 了一口气,不过并没有什麽悲伤或感慨的意思,只是想吐出胸口卡的一口气罢了。 李智全有一套自己的晕船美学,所以老实说,这十六年还真的没有友人说得这麽痛苦。 他喜欢肉体上的高潮,也喜欢和吴沁待在一起的舒适。吴沁一如他特别的单名,并不是个 非常好亲近的人。高中像是一座自由的囚笼,他们被关在一起,无论想或不想,他们总有 并肩的机会。也因为如此,他们的肉体关系之下,是相较其他性伴侣还要稳健的基石。 肉体碰撞的时候,李智全不去想从前,也不去想未来,唯有现在。他们会像普通朋友一样 吃饭、说话,那时,他不去想自己多麽渴望与吴沁牵手。如此一来,彷佛将灵魂分成两半 ,一个给纯粹的性爱,一个给纯洁的友谊。汪真言如果知道了,肯定会说他人格分裂。 见他不答,汪真言又追问:「你没想过和他成为恋人吗?」 这一次,李智全终於开口了。 「你想当红娘还是媒婆啊,汪真嘴贱。」 「喂,我是关心我的两位朋友啊。」 「关心咧。」李智全翻了一个白眼。「看热闹还差不多。」 赋闲在家的汪真言吹了声口哨,倒也没有反驳。 说没想过成为恋人当然是假的,他不是石头,也没有特殊癖好,很自然地想要单一的普通 伴侣关系。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我们不可能会成为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 「朋友以外的关系。」 「你不要跟我说你最後要跟女人结婚生子,我会唾弃你。不,我会先大闹你的婚礼——」 「白痴,我对女人又硬不起来。」 「那是为什麽?」 一时之间,李智全竟然答不上来。他在手机另一头苦思,搜索枯肠,也想不到一个能让汪 真言明白的说法。 「我想,」他抓了抓头,「如果高中三年没有发生关系,或许我们还有机会成为恋人吧。 」 「为什麽?」汪真言大感不解:「这跟漫画里的发展不一样。不该是高中毕业前夕意识到 自己的心意,遂在一起Happy Ending吗?」 这个用漫画来断定他人人生的家伙。他耸耸肩。「如果只是朋友——单纯的朋友——或许 还有可能。」他抢在汪真言开口之前说:「不过太迟了,青春期的贺尔蒙赢了,就是这样 。」 如果没有三年的抚慰,性与爱就不会揉杂在一起,就像是头发上的口香糖,即使把口香糖 拔起,发丝上的黏丝也很难彻底清除,最後只能一刀剪去。毕竟,是他先勾引吴沁,在吴 沁满身戾气、浑身尖刺的时候。射在他肚子上的时候,他知道吴沁只是想要发泄,对象是 男孩总比女孩方便,如此而已。 「你出国念书真的是为了转换跑道吗?」 李智全虽然晕船,但依循着自己灵魂分裂的晕船美学,这十六年来感到痛苦的时刻不多, 九成都是愉快享受的,还不致於变成恋爱脑。他说:「主线当然是为了转换跑道。」 「哦?那支线呢?」 「……」明知故问。李智全撇撇嘴:「结束炮友关系。」 「哇。」汪真言的拍手声听起来一点诚意也没有。「恭喜你,终於要斩断十六年的炮友关 系。」他忍不住好奇的问:「我很好奇,最後推动你这麽做的原因是什麽?」 汪真言不愧同样是认识十六年的朋友,他话中有话,精准地推敲出有一根最後的稻草。 十六年的炮友关系,九成确实是快乐的,简直乐得忘记自己实际上从未拥有过真正的恋爱 。 二十九岁生日前夕与父母的谈话,却是另外的一成。 父母提早为他庆生,二十九年来如一日地买了水果蛋糕给他。蜡烛上的数字为了避讳了九 ,十位数提早一年从二转为三。看见时,他不由得恍惚,突然感到一丝旁徨。 吹熄生日蛋糕後父母拥抱他,祝他生日快乐,并催促他许愿。 李智全没有十指交叉,只是脱口而出:「我是同性恋。」不知为何,他显得有点茫然。「 我喜欢的是男人。」我喜欢着一个男人。 父母自然是一楞,但没有太过戏剧化的震惊,也没有他本就不觉得会发生的家庭革命。母 亲显然比较吃惊,父亲却立刻拥抱他,告诉他他们永远爱他。母亲回过神,连忙也环上他 的肩膀。 「你出生之前,我跟爸爸就知道我们会一直爱你。」妈妈一直点头,没有哭,笑容也并不 勉强。「现在我们依然爱你,而且会一天比一天爱你,这永远不会改变。」 爸爸推了推眼镜重申:「不会有家庭革命喔。」 李智全挤出了一个笑容。 「宝贝,你永远是妈妈的小孩。」妈妈对他微笑,像是看一个稀世珍宝一样。「无论如何 ,『爱』是最重要的,性别不是重点——只要有『爱』就好。」她认真地说:「妈妈支持 你。」 可是妈。他心想:我跟吴沁之间没有爱啊。 思及此,他忍不住叹气,咕哝道:「哪是沁骨,根本是是蚀骨。」 「你国文造旨好像很好喔。」 「谢了,但那个字念『诣』。」 (下) 高中的贺尔蒙赢了,李智全没有多少抵抗力就跨过那条线,开启了长达十六年的晕船史。 说晕船史对也不精准,十六年来他不是只和吴沁有肉体接触。大三的几个月,他们几乎断 绝了肉体接触,一度有机会结束这在常人眼里不入流的关系。 十六年後的今天,李智全终於能承认那是一见锺情。 那双阴郁的、充满属於高中生的戾气的眼睛,以及亟欲发泄在某个人身上的躁动,都让他 目不转睛。於是他伸出手,不知道是邀请还是主动,他们的手交叠,彼此抚慰,手指勾着 手指。 他们这三年一直同班,即使最後申请的科系大相迳庭。他硬着头皮念了三类,最後才发现 自己一点天份也没有。 李智全几乎是轻率地度过了高中三年。 高中的最後,他们翘了毕业典礼。他们将校服脱了,露出里面的T-shirt,翻墙之後大摇 大摆地离开。 这三年以来,吴沁大多时候都是这种表情:愤世嫉俗、不耐,心不在焉。 李智全总是替自己找乐子,即使是晕船这种「比死还要难过」的事,他也能乐在其中。他 瞒不过敏锐的汪真言,还得到了不可思议的掌声。 但吴沁不一样,高中三年他似乎只有愤恨,主要原因来自他的家庭。他有个富有的父亲, 刚出生的时候母亲就缺席了,吴沁无从过问,即使那是他的母亲。 此外,他与除了祖母以外的亲戚关系都不好,几乎到了怨恨的程度。学业上他必须保持在 前三名,否则父亲有一百种方式折磨他的方法。所以即使他像颗炸弹,恨不得拉开身上的 安全拴炸死周遭的人,一了百了,吴沁的学业成绩始终很优秀,几乎到了让李智全难过的 程度。 第一次落到前五名以下,吴沁请了一天假,隔天再出现时,他的表情麻木,身体僵硬。 李智全没有主动问他,他们是邻桌,就这麽度过了一整天。 放学之後他们腻在红橙斜射的无人教室,当李智全的身体因为生理反应而抗拒,吴沁却死 死压着他的後颈,最後射在他的腰上。不得不说,李智全得到很大的满足,双腿抖个不停 ,满是泥泞。 当李智全回过头,想告诉吴沁他多麽舒服时,他看见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即使吴沁射了 出来,也没有一丝丝自我迷惑的柔软。 吴沁只是想要射出来,想要暴力,想要性爱,想要发泄,如此而已。 李智全张了张口,听见吴沁说:「抱歉。」吴沁麻木地看着他,然後问:「会痛吗?」 他的後颈和腰都红了,五指印很明显,幸好是冬天,之後他靠着围巾和高领度过了好一段 时间。 李智全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摸了摸吴沁的脸。 「你想要弄回来吗?」吴沁比划了一下,李智全才知道吴沁的意思是,他也可以粗暴地对 待他。 吴沁的表情没有一点抗拒,当然,也没有恋爱或者性该有的羞涩。 啊,就是这样。那一瞬间,有什麽了然於心。李智全在心里想着:就只是这样。 李智全并没有以同样的方式「回敬」吴沁,也没有告诉他自己明白了什麽。他只是轻声地 说:「很舒服。」 当李智全重新背对吴沁的时候,他还记得自己想要说什麽。可是当臀肉被磨蹭,双腿被打 开时,一切又被抛诸脑後。 幸或不幸,他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包含汪真言,只是三人科系各有不同。吴沁和汪真言 虽不同科系,但好歹同属理工领域。李智全念的则是会计,选商学院不过是听从母亲的建 议,四年念得不怎麽顺利。 终於到了大三,他有了结束炮友关系的机会。 李智全和一个男孩走得很近,他们有点暧昧,又有点像朋友。他不禁想,如果他和吴沁是 这样开始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当男孩亲吻他的嘴角时,他吓得往後退了一步。他看见吴沁了,他很清楚吴沁也看见自己 。他心如擂鼓,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吴沁。吴沁看了他一会,最後却只是轻轻点头。那 刹那他才意识到,原来,他是希望吴沁可以一箭步走来,因为气恼而狠狠羞辱自己也好, 可是吴沁没有这麽做。吴沁不可能会这麽做。 他忽然失去了联络吴沁的勇气。从那天开始,他没有传讯息给吴沁,也不敢打电话给他。 当然了,吴沁也没有联络他。 他想起高中毕业典礼那天,他们一起回到吴沁豪宅一般的家。吴沁家里甚至还有管家呢。 李智全的嘴巴呈现O字型。吴沁头也不回地带他回房间,管家吃惊地唤他也装做没听见。 他们在床上亲吻彼此,期间,李智全听见管家时不时敲门。他没注意到刚进门的时候,吴 沁反手锁上了房间。管家提醒吴沁他的父亲快要回家了,父亲对他的早归不会开心的。 吴沁置若罔闻,倒是身下的李智全紧张兮兮,绷紧了神经,浑身殷红,那处却比往常都还 要湿漉。他张开了腿,环住吴沁的腰,直到身後被稍嫌粗暴地撑开。第一次很难多舒服, 吴沁用的润滑液很多,但依然很紧。 吴沁的鼻尖掉下一滴汗水,落在李智全的肚脐。 在吴沁准备退出去之前,李智全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颈窝。「上我。」他说。 床开始摇晃,李智全的身体开始接纳。双腿打开的同时,心脏好像也被剖开。他衣不蔽体 ,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他咬住自己的手指,只为了不让自己叫出来。可是吴沁却蛮 横地将他的手拉开,用嘶哑的声音说:「叫出来。」 生理的眼泪落下,李智全细细地叫着,扭动身体,接纳了吴沁的怒气,并随着烈火般的热 气高潮。 他知道吴沁的管家听见了,因为敲门声在此便没有响过。这正是吴沁想要的。 吴沁没有逃离这个城市,但他至少不用待在家里。大三那年他们失联了两个月,不知道是 长是短。两个月以来,李智全生活得漫不经心,审计还差点被当。 吴沁会在意吗?他想着。吴沁会联络他吗?吴沁想他吗? 吴沁喜欢他吗? 李智全意识到,这些都是他:他在意吴沁,他想联络吴沁,他想念吴沁。他喜欢吴沁。他 与那个男孩亲近,不过只是为了想看吴沁吃醋,想知道他的眼里是否有自己。 啊,原来是这样。他想。原来如此。 他传了讯息,问吴沁今天晚上有没有空。他们很久没有互动,突然这麽一问,倒像是只有 肉体关系的炮友。 吴沁很快地回:有。他们约了一个时间,地点是附近的宾馆。 後来他学到一个词:犯贱。 睽违两个月,他终於触碰到吴沁的肌肤。似乎只要爱抚几下,他便能溶化成水一样。吴沁 没有过问那个男孩的事,他也没有问吴沁这两个月的感受。吴沁还是像平时一样。和高中 时期不一样的是,吴沁的怒气和尖锐收敛了许多,尽管做爱的时候还是喜欢死死扣着他的 腰。 那天离开宾馆之前,吴沁忽然叫他:「李智全。」 他的心头一跳。「什麽事?」 吴沁那双怒火平息、不再愤世嫉俗,也不再满怀恨意的眼睛盯着他。没有波澜,不是麻木 ,闪着光点,但很快被黑色的汪洋淹没。 吴沁告诉他:「你不要喜欢我比较好。」 天没有崩坏,地也没有裂开。李智全在五秒之後才确定,他的世界没有塌下。他的面部如 常,并不狰狞。他没有哭。 他很清楚自己并不生气,同时也讶异自己一点怨怼也没有,好像他一直知道这件事一样。 半晌,他才说:「白痴喔,我才不喜欢你。」李智全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我只想要打 炮而已。」 从那之後,他摸索出一套自己的晕船美学。他也不是没尝试和其他男孩发生关系,但是都 无法做到最後。他希望吴沁也和其他男孩女孩发生关系,这样他可能会好过一点。可惜, 吴沁一心想要逃离父亲,他和高中时一样拚命,学卷年年拿,只为了能以最佳的成绩申请 国外研究所。高中时他没逃出这个城市,大学时他要逃离这个国家。 或许这是最好的。李智全努力地思考。这是最好的。他享受与吴沁在一起的时光,无论是 像个朋友一样吃饭谈天传讯息,还是像炮友一样酣唱淋漓。这两种身分都很美好。 大学毕业後,吴沁直接申请上了国外的博士学位,八月初就飞了出去。他自然没有挽留, 默契似地,谁也没有在分别前温存。他想就是这次了吧,难以摊在阳光下的关系终於要结 束了。 这一次汪真言虽与吴沁不同学校,但两人学校很近,竟成为了室友。李智全不知道该哭还 是该笑,他还是透过汪真言知道了不少吴沁的生活。 汪真言像普通游子一样抱怨食物、天气,第一次看见雪很兴奋,连续下好几天他便麻木了 。第一个寒假,汪真言和其他同学一起旅行,他没有问吴沁的计画,他不敢问。 圣诞节当天,吴沁传讯息问他晚上有空吗?那不是吴沁该清醒的美国时间,他不由得疑惑 。直到他看见吴沁。他的身体彷佛不再属於自己,擅自地奔过去,扑进吴沁怀里。 李智全心里对於吴沁的度量被更新:他比想像中还要喜欢吴沁。 那天他们一起吃晚餐,做爱,赖在一起,过夜。好几次李智全「朋友」和「炮友」的人格 不断切换,灵魂搞不清楚,最後混在一起,像是沾上口香糖的发丝。 吴沁淡淡地谈起学校,原来他也和普通人一样不适应,不过他不後悔,因为他逃离了父亲 。唯一让他挂念的,只有年迈的祖母。李智全也谈了自己现在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睁 眼就在工作,闭眼睡觉好像只有两分钟。 圣诞节过後,吴沁待没几天又回去了。他拿的奖学金虽足够让他不依靠父亲,但也不能大 手大脚地花。 自那之後,他们不再透过汪真言知道彼此近况。吴沁谈他做的研究,实验失败,写报告给 投资方,做device,什麽太阳能板,他听了一知半解。李智全也聊了自己如何查帐、写报 告、开会,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 有一次汪真言直呼羡慕隔壁的学姊,她的女友来找她,每天煮香死人不偿命的爱心便当, 看得人羡慕又嫉妒。 汪真言在电话那头暧昧地说:「吴沁,你不想要一个恋人吗?就像学姊那样。」 博士生的岁月残酷许多,五年跑不掉,只会多不会少,像是望不到尽头的隧道。若有恋人 ,那该有多好。 李智全不由得也竖起耳朵。他听见吴沁说:「不想。」因为距离的关系,这句话听起来很 无情。 两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暑假寒假,吴沁总会回国,只是待的时间都不长,甚至 有短短三天的。最後一次的突然归国後,吴沁再也没有离开。吴沁的祖母病了,他毅然决 然回来。 这一回来让李智全意识到,两年好长啊。 吴沁父亲那边打了一场混乱的遗产争夺仗,吴沁没有被牵扯太多,但也沾染了一身秽气。 李智全有一次抱着他,他们躺在床上,但什麽事也不做,就这麽静静地温存。 他对吴沁说:「有我在。」 吴沁望向他,黑色的汪洋之中,光点慢慢地浮现。 收到研究所春季班的录取通知时,他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想和吴沁分享。幸好理智回归 ,他并没有真的缺智。李智全往自己头上灌了一拳。 如果他们没有在高中时发生关系就好了。他想。这样的话,他们或许会是朋友,更好一点 是恋人,这些都好过炮友。 如此纠结,竟然也过去了几个月。秋天来临,明年的春天他就会离开。就像是吴沁为了离 开父亲,他有一部分也是为了离开吴沁。 他的生日在秋天,每一次都和吴沁一起庆祝,也不知道是谁先定下这不成文的规定。 李智全想,这次真的是最後了。 # 他们约在常去的餐厅,李智全并不在乎仪式感,他不过是想和吴沁待在一起罢了。 这一天李智全心不在焉,竟然不小心睡过头了。正当他顶着鸟窝头出现时,吴沁已经入座 ,正低头翻阅菜单。 「吴沁!」他气喘吁吁:「对、对不起……」 吴沁抬起头,伸出了手将他拉入座。 「我、我睡过头了,抱……」 吴沁只是摇摇头。「没关系。你吃过了吗?」 李智全抹了抹脸,确保眼角没有眼屎後才摇头。 「我叫了点面包,你先吃吧。」 「啊,好……」 李智全後知後觉,饥肠辘辘,抓起眼前篮中的面包便一口咬下。 「跟平常一样吗?」吴沁又问。 李智全忙点头。 吴沁唤来服务生,三两下把餐点了。这是一家颇有情调的西式餐厅,温馨但不流於过度正 式,无论是否为节日,他们都喜欢来这里用餐。 花了几分钟勉强驱走饥饿後,李智全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 「看看我的头发,我一点也不像个寿星。」 「寿星最大。」顿了顿,吴沁说:「很好看。」 李智全差点把水喷出来。他狼狈地用纸巾擦了擦嘴角,没忍住笑道:「因为我是寿星吗? 」 吴沁面露不解。 李智全大笑。「因为我是寿星,所以无条件地好看吗?」 「不是。」 「那是——」 吴沁突然靠近他,那张脸放大得太快,李智全来不及後退,只记得屏住了呼吸。 「你很可爱。」他说:「我觉得你很可爱。」 李智全的嘴呈现O字型,脑袋当机了三秒。 可下一秒,吴沁的话好像一桶冷水:「我要调职了。」他说:「去国外。」 一时之间,李智全无法反应过来,直到感觉到来不及收回的手被被轻抚。他眨了眨眼,眼 睛重新对焦。 吴沁的表情没有立刻改变,李智全很清楚这是吴沁的「超能力」,这让他总是无法第一时 间确定吴沁这麽说、又或者这麽做的目的。他感觉到吴沁的手轻轻地碰着自己,但对方眼 帘却半阖,看不清那双黑色的眼珠让李智全很焦急。 他咽了咽口水,几乎是茫然地问:「……国外?」 「嗯。」 「你想要……」话还没说完,李智全立刻闭嘴。他想说的是:你想要结束。 吴沁慢慢地抬起眼皮,他看着他,好像在观察,小心翼翼地。原先他期待李智全继续说下 去,但是等了又等,李智全只是僵在那,咬着嘴唇。 过了会,吴沁才开口:「我想要结束。」李智全的手好像被烫了一下,他想要抽回,但吴 沁的手却紧紧包裹着他。吴沁坚定地说:「我想要结束这段关系。」 李智全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不停回想自己定义的晕船美学:反覆切割灵魂,一 个是朋友,一个是炮友。现在的他拚命地思索着该用朋友的身分,还是炮友的身分回应这 句话。 吴沁迳自地说下去:「我想要结束这样的关系。」 这样的关系。李智全咀嚼着。 这、样、的、关、系。 吴沁又看了看他,李智全还是没有回应,只听见对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欧洲。」 「……什麽?」 「我要被调往欧洲。」 李智全因为咬着嘴唇,脸都皱在一起了。 「我承认我想得不多——这是一时冲动的决定。」 闻言,李智全的牙齿松了力道,但还是僵着,好像被下了定身咒。 吴沁歪着头,似乎在思考,过了会才说:「如果你反对,我会去取消调职申请。」 李智全慢慢地放松身体,指甲也不再刺痛掌心。他开始感受到手背上的温度:吴沁的手有 点冷,好像还在颤抖。就像是一直以来做爱一样,尽管不安、痛苦,但就是不放手。 「你……」李智全因为迷惘而结巴:「你、你知道……我……」 「明年春天,你会离开。」其实他想说的是:「你会离开我」,但因为太过孩子气而作罢 。他垂下眼帘。「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国家,就和当初的我一样。」 「……」 「我曾一直想要逃离,所有的一切。但现在我知道,那并不包括你。」 李智全反手握住吴沁,他的掌心很暖,这次换他裹着吴沁冰凉的手。 吴沁突然就笑了。 「每一次都是你。」 「每一次?」李智全不解地问:「我?」 「每一次都是你,牵着我。」李智全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捏了捏。「我觉得我一直在迷路, 只有你知道出口。」 「是这样吗?」 吴沁耸肩。「至少我是这麽想的。」 「你想要结束这段关系?」 「对。」 「你想跟着我到欧洲。」 吴沁的脸放松了下来。此时他的微笑,看起来比隔壁桌的男童还要稚嫩、天真,也十分纯 粹。「对。」虽然很奇怪,但李智全觉得他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闪烁。吴沁说:「我想要一 个新的开始。」 「新的开始?」李智全问:「是怎麽样的开始?」 「我希望——我希望是一个普通的开始。」顿了一下,吴沁接着反问:「你呢?你怎麽想 ?」 李智全觉得自己的灵魂彻底分裂成两半,朋友、炮友,最後慢慢地融合在一起。发丝与口 香糖揉在一起,不知道是好是坏,他只知道再也不能分开。 他曾对汪真言说过:「吴沁,恰如其名——无情。太无情了!」 如今那缓缓沁入骨髓的冰凉依然未减,但他不再感到刺痛,只觉得骨头被反覆侵蚀得太久 ,日日夜夜。十六年,太久了,他浑身发软,好像骨头真的被溶解一样。 「我不知道。」他眨了眨眼,在心里重复着:一个开始。另一个开始。突然想到什麽,李 智全扶着额头笑了,紧接着眼皮不由自主阖上。「我只是觉得头很晕,好像在旋转——我 在旋转——世界在旋转——我喜欢你,吴沁——我喜欢你。」他慢慢地说:「从第一眼开 始,我就一直喜欢着你。」 十六年的晕船史要结束了吗?李智全心想。又或者,是另一个开始呢?就像无情的吴沁说 的那样:一个全新的、普通的开始。 (完) --



※ 发信站: 批踢踢实业坊(ptt.cc), 来自: 192.184.218.163 (美国)
※ 文章网址: https://webptt.com/cn.aspx?n=bbs/BB-Love/M.1727853029.A.B17.html
1F:推 cscst : 居然16年後开始谈恋爱吗XD这晕船美学就是....哪一 10/02 16:43
2F:→ cscst : 天不晕了会突然觉得世界不对劲了~所以,把晕船当人 10/02 16:43
3F:→ cscst : 生过就对了啦XD 10/02 16:43
谢谢推文~十六年习惯成自然XDDDD
4F:推 lilianne77 : 志全真的是爱丢卡惨死,还好後来有好的结果,想看吴 10/03 00:41
5F:→ lilianne77 : 沁的视角(敲碗 10/03 00:41
谢谢推文~有机会写写他的视角! ※ 编辑: user19940218 (192.184.218.163 美国), 10/09/2024 13:4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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