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则鸣从京城千里而来，他对赵刃心存幻想，同时也是冀望自己和赵刃打下战功，回京城洗 刷过去的耻辱，看谁还敢当他面喊那些「杨娘娘」、「杨婕妤」的诨号。 他今年十七，他父亲在他这个年纪，一力斩杀的敌人都能堆成京观*了。 在见到赵刃本人之前，杨则鸣听闻他率领一支百人队伍四处游击，还以为他会是个接近不惑 之年的壮汉，有经验、有头脑，沉着冷静而有大将之风。 实际见到本人，才发现他看上去也不过年长自己几岁，最多亦不超过而立之年，虽然年纪比 自己想的小了点，但至少看上去还算沉稳，人家也可以是年少有为嘛。但是现在── 传闻中的百位好汉只是群懒怠散漫的混混，想像中的英雄人物则成了流氓头子。 杨则鸣面色不善，他高坐在马背上，冷冷的眼风扫过众人。他这神情叫赵刃心中大感不妙， 眼看场面有些僵住，此时非得说些什麽不可。 「这个……」总归这一切本来就是瞒不住，只要杨则鸣给他们一个表现的机会就成：「这些 人便是平时随我打匪的弟兄。虽然咱是，这，嗯，但姜知县呈入京城的奏摺并未有半句虚言 ！我们确实在县城一带打退不少暴民乱兵。」 杨则鸣简直气笑了：「虽然你们是什麽？一群地痞？哪来的义士像他们这样的？」说着，手 往旁边众人一扫，好歹仍是把赵刃划在「他们」之外了。 他接着质疑：「你们这样流里流气的混子，姜文秀都能写成英勇义士，谁知道你们的战绩是 否也是他一力捏造？」 「你！」听杨则鸣话里的意思是要问责姜文秀，赵刃有些急了，但又怕说错话反而更加激怒 这位小将军，便生生咬住了舌头。 徐二见状，从人群里走出来，朝杨则鸣抱拳：「在下徐二。还请将军莫怪姜知县与赵兄。我 们都是一群粗人，平常散漫惯了，比不得军营里纪律严正。现今暴民四处为虐，赵兄将我们 众人聚集起来，也只是为维护一方乡里略尽绵薄，这些都是十里八乡有目共睹的。姜知县听 闻我们几次打退乱兵的景况後，才会将此事上告圣听。虽然我们这里的人算不得什麽英雄好 汉，只是草芥之身，但我们都是一腔赤忱！还请将军莫要嫌弃，但使我们抛头颅洒热血，万 死不辞。」 这一番慷慨陈词的屁话，说得赵刃眼眶都发热了，好家伙！张口就来啊！ 正又气又恼的杨则鸣想不到这群痞子里还有如此能言善道的，被这串连珠炮轰了个措手不及 ，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茫然环顾四周。 黄家村的众人倒也不是成心不把杨则鸣当一回事，只是赵刃所说这列阵以待，要等到何时啊 ？他们起早来集合，这麽列队乾站着也不是个事儿啊！结果才想躲懒一下，就被抓个正着。 因此赵刃下马朝他们大喝之时，一夥人也都站好了。眼下见姜文秀要被连累，更加胆战心惊 不敢松懈。 杨则鸣环顾一圈，就看见这麽一伙人战战兢兢，一颗颗秧苗似的风中颤抖，心里的火气登时 也就灭了，再开口时语气也软了几分：「那什麽，好吧，罢了。」他摆摆手，「众士兵听令 ，随他们进去休整。赵刃，你随我来。」 杨则鸣下了马，缰绳交给旁人便向前走，赵刃跟在他背後，还不忘转头朝徐二挤眉弄眼：阵 前救驾，有你的！ 杨则鸣不满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还不快跟上。」 「来了！」 赵刃领着杨则鸣来到他们平时议事的屋子，杨则鸣扫了一圈室内，好歹是倒饬*得整整齐齐 ，心里总算是稍微满意了些。 他站定在桌前，朝身边的人比了比：「这位是此次的参军，曹义襄。就由他来说明目前朝廷 得到的线报。」 跟随在杨则鸣身旁的参军朝赵刃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後便拿出图筒，将里面的地图倒出 ，三人就着桌子围了起来。 「据日前的线报，黔州、矩州两处乱兵都在向东前进，歆州、建州两处则无明显动向。」 赵刃看向曹义襄：「还有哪里有乱兵出没？」 「只这四处规模较大、较有组织性，其余地区都是些拿钉耙造反的农民，圣上的意思是，击 破四处大规模乱兵後，其余地方的乱党也会自行散去，或由地方处理，无须我们前往。」 赵刃点点头，向杨则鸣虚心请教：「杨将军打算怎麽个打法？」 杨则鸣不耐看他装出来的恭敬样，有些嫌弃地撇开视线，皱眉盯着地图道：「我们此刻先往 东北，正好在黔、矩两州人马赶来之前剿清他们歆州兵力，届时取道向西迎上他们。在我们 处理歆州乱兵时，通知沅、辰、邵、潭四州州牧出兵阻拦向东的乱兵──至少要拖慢他们。 」 赵刃看着地图听他排部，忍不住埋怨：「朝廷既有这麽多州牧的兵力，何苦折腾这麽久，拖 到现在才出兵。」 杨则鸣被他噎了一下，心说真是乡下里长的土包子，只懂在这旮旯角落里逞威作能，却不知 外面的世界长什麽样子。连我朝重文轻武这样影响一国安危的大事都不知？ 京城皇帝尚且养了一群废物，州牧手中的兵更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说好听是帮忙出兵阻 拦，说穿了，不过是堆屍成墙那样去拖延时间。 杨则鸣要他们去送死，自知有伤阴骘，但有什麽办法？他生在将门，父亲是堂堂护国大将军 ，偏生要看那些文官的脸色，杨则鸣亲眼所见，即便是四、五品的小官，都敢对正二品大将 军言语讽刺。 种种事情让杨则鸣心里怨气积累已久，此时他就是要各州州牧出兵，全线溃败给天下人看看 、给京城那些朱门酒肉臭的士族看看，一味追求文人治国，到头来会是什麽下场。 杨则鸣虽未开口回答，但他沉郁的神情让赵刃多少猜到一二。 从偌大京城，天子脚下，尚且只拨出一千兵力，他合该猜到是怎麽回事。但还有另一个更为 残酷的问题。 「那，我们现下首先要处理的歆州，有多少乱兵？」 曹义襄答：「歆州乱兵粗估有五千人。我们眼下虽只有一千兵马，但到歆州後，州牧手中还 可调出一千人供我们使用。」 「那就把歆州那一千人，堆在前面先消耗乱兵力量。」杨则鸣毫不犹豫，不容置疑道。 赵刃有些吃惊，他万万想不到这位年轻的小将军会果断做出这样残酷的决定。但他没得反驳 ，他知道杨则鸣带出来的骑队是很重要的资源，是精锐主力，在悬殊的兵力差距之下，断然 没有把主力推到前面的道理。 「你们这里，具体多少人？」 赵刃略一沉吟，思忖着道：「我们这儿的弟兄约百余人，扣除部分伤残的，再让一些人於此 地留守，可带一百人走。」 「你们这村子也破败得可以了，留守什麽？」杨则鸣说着，眼神在老旧残破的木板门与缺角 的桌边扫过。 他这话说得不留情面，曹义襄听了都忍不住瞟向赵刃，原以为他会感到冒犯，没想到对方毫 不在意，只是付之一笑。 「嗐！」赵刃一副为善不欲人知的不好意思：「平时里弟兄们也会帮附近农户锄锄地，教训 一些地痞流氓啥的，咱虽然有正经活要干，但邻里们是很需要咱的。」 「得了……」杨则鸣听不下去，只觉得赵刃此人没脸没皮，原还想说些什麽，但想了想实在 没劲，和这乡野土人也根本无话好说，索性懒得理他。 杨则鸣看着地图，敲了敲上面的目的地道：「总之，先到歆州。不过在出发之前，於此处休 整五日，你点齐百人後，让他们跟着我们一起操练。」 「这就去。」不仅杨则鸣厌烦赵刃，他也对杨则鸣浑身矜贵的架子避之唯恐不及，当即一拱 手，彷佛脚底抹了油般溜之大吉。 杨则鸣对着他的背影一翻白眼，道：「也不知这人到底有什麽能耐。」 曹义襄倒是笑了：「仗义每多屠狗辈，人不可貌相，或许真是有才之人呢。」 虽然杨则鸣对赵刃已有成见，但这话说得有理，他鼻尖轻哼一声，便算是听进去了。 自此，两班人马算是打过照面，接下来的五日里，黄家村那帮弟兄作息操练皆跟着杨家的亲 兵一起。除却兵器体能上的训练，也学了不少行军时的口号及手势上的指令，对众人而言， 虽然又苦又累，但确是受益良多。几天下来的成果，比赵刃训练他们时好上百倍，堪称脱胎 换骨。 赵刃跟着众人一起吃苦，直到出发前一日才得以脱身赶回县城，最後见一见姜文秀。 这几天内他想了很多，想接下来马上要离开这座县城出发去歆州，想接下来第一战之後还要 一路向西。他知道，州牧们的兵马耗尽，自己和弟兄就是杨则鸣的第二道肉盾，他们此去很 难回来了。 他马蹄入城，那道身影提着灯笼伫立在知县府门口，一如过往的每一次那样等他。 赵刃下马，吹灭了姜文秀手中的灯笼，趁夜色偷香。 只一片刻的蜻蜓点水後，姜文秀推开他，低声道：「怎麽不等进屋。」 「等不及。」赵刃想到接下来要离姜文秀千里而去，就忍不住俯身想要搂他。 姜文秀又推他一把，低头说道：「别叫人瞧见了。」 赵刃怕自己看起来太过异样，只好直起身子：「听你的，进去吧。」 姜文秀领他进屋，顺口问道：「这几天可还顺利？你们何时出发，什麽时候回来？」 「挺好的，都顺利。明日午後就出发。」赵刃贴近姜文秀想抱一抱他，「想来很快就能回来 了。」 「今天备的热水都要凉了。」姜文秀一把将赵刃推到屏风後，催他沐浴。 听着屏风後传来的水声，他一边整理床铺，一边絮絮叨叨：「那杨小将军的父亲乃是护国大 将军，你可千万不能得罪他，好好表现，且记得要护着他一点，送回京城时，得全须全尾的 。」 「那个毛头小子──」赵刃说到一半，想起杨则鸣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撇嘴哼道：「他哪 需要我照顾。」 --- *京观：用来炫耀战果，以敌军首级屍身堆作小山。 *倒饬：读作「道赤」，整理的意思。 --- 珍惜赵刃跟文秀还能贴贴的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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