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enandmic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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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转载] 哪吒by ranana 1-5
时间Sat Jul 16 23:37:24 2011
1、第一章 ...
平安镇往洛城去的山间小路原先还有些人气,自打新修的官道通行,这条取远道且荒
僻的山路上鲜少再见行人,几近荒废。午时才过,却有蒙蒙细雨顶着烈日在山间飘洒,这
麽不痛不痒地下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停。彼时唯有个乞丐模样的人柱着条细长树枝一瘸
一拐行在路上。这人蓬头垢面,低垂着头,雨水打在他肩头,同衣衫上的污泥和血迹混杂
在一起,显得他愈发狼狈。
他经不住乏似地走走停停,时而抬头望一下远处,沾染着污泥的脸上也瞧不出任何表
情。及待依稀能望到洛城那隐约的轮廓时,他才松了口气,挪到道旁的树边歇会儿脚。他
伸手接了些雨水往脸上抹,抬起袖子擦了把脸,兀自念了句,「可别死在这里,连个收屍
的人都没有。」
这一抹,抹去了不少污垢,显露出他年轻面貌,却是少年模样,眉清目秀,右侧脸颊
上带着新伤,结出条红色的细痕。乍一眼看过去,犹如红线。少年人扶着树干,仰头望了
眼,伸手攀着根树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枝桠上新发的嫩叶,轻声低语道:「原是棵桃树
,白家也有棵桃树,可惜只发芽不开花。」
他看了眼树旁一条小路,往前再走一段便有处凉亭。少年摸着腹部,轻按了按,紧皱
着眉不言语,看那模样约是极痛。他低头瞧自己指间染上的血迹,长叹出口气,道:「早
知如此,当日便好好同大哥学医,如今还能自救一把。」言罢,他露出个惨淡自嘲的笑,
抬脚往凉亭而去。
凉亭中立有一碑,是块功德碑,刻有当时出钱出力帮忙修建山路的各家人士的名号。
少年席地而坐,用作拐杖的细长树枝被他横在胸口,双腿屈着,靠在石碑上闭目养神。
他半边脸颊贴在冰凉石碑上,连同发的梦也变得冰寒异常。梦中他如坠极寒之地,四
周白雪皑皑,狂风不止,步履维艰,至於他要前行到哪里去,也无从知晓,心中只有个声
音一直朝他喊,喊他继续走,向前走,别回头。彷佛看到路的尽头时,忽然有人在身後唤
他,他一慌神,回了头,便有刺骨的疼在四肢百骸扩散开来,他也就此醒来。
少年动了动脖子,此时乌云蔽日,雨声四起,凉亭四面如同挂上水帘。少年面露苦恼
,心道天公不作美,今晚想是要在这里将就一晚了。他叹了口气,往山路上望了眼,见到
不远处的山路上走来一人一骑。那人牵着栗色骏马,手执油纸伞行得悠闲。他脸及肩都被
油纸伞挡住,忽然驻足,回身朝凉亭的方向看来,少年一怔,随即朝他挥手,「这位兄台
,可是要去洛城?」
这一喊几乎用尽他所有力气,话音未落便猛烈咳起来,牵扯着伤口,一阵抽痛。牵马
执伞的男子看了他会儿,将马匹栓好,朝他而来。男子形容俊朗,身着华服,腰间佩玉,
雕得是仙鹤踩莲的图案。少年望着那玉雕出神,及待男子先问他话,他才开腔。
「你受伤了?」男子直勾勾盯着他腹上血迹看,「伤口裂开了?」
少年尴尬笑笑,回道:「这位兄台,若你往洛城去,可否带小弟一路?」
男子瞧了他眼,露出玩味笑容,对他道:「若你是被仇家追杀至此番境地,要是你仇
家追杀而来,我岂不是凭白无故受到牵连?」
少年听他一席话,心道有理,不觉羞愧,有意避开男子眼神,轻言了句抱歉。
男子见他是这番反应,莞尔道:「不过我自有侠义心肠,岂能见死不救。」
少年仰脸望他,世上哪有人张口便说自己有侠义心肠,这人真是十分古怪,便回他: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侠这是在积功德。」
男子扬起嘴角,轻笑了下,与他四目相对,伸手到他面前,「你叫什麽?」
他手心传来幽幽香味,清新淡雅,甚是奇妙。这和大哥倒有些相像,只是大哥手中藏
得是轻淡草药味,苦中带涩,与他这份幽香大相迳庭。少年搭着他手勉强站起,靠在石碑
上对男子笑道:「在下姓季,单名一个清字。」
男子颔首,说是记下了,又道:「赫连夏,称呼我赫连便行了。」季清与他拱手,行
了个江湖礼,赫连夏摆摆手,笑道:「我可不是你们江湖中人。」
「你救了我这江湖人,从前不混江湖,如今也已经是半个脚踏进江湖了。」季清眨了
眨眼,一脸认真。赫连夏让他别再说话,「省点力气吧。」
赫连夏打伞,两人挤在伞下回到山路上,那栗马身上全都淋湿,马鞍上也蒙着层雨珠
。赫连夏拿衣袖抹去马鞍上的雨水,问季清道:「你身上的伤骑马没事吧。」
季清想了会儿,模模糊糊应了句,「想是没大碍……」
「那好,你骑我的马先走,洛城醉梦居,与掌柜的报我名号便成。」赫连夏从马上解
下个皮质水壶,揉着栗马湿漉漉的鬃毛,对季清道。
季清由他帮着上马,嘴里念叨,「也不怕我偷了你的马跑了。」
没想这话被赫连夏听了去,将油纸伞递给季清,对他道:「你跑也没事,这马值不了
多少钱。」
说完,他拍了记马屁股,那马打了个响鼻,迈开步子,不多时便消失在山路 转角。
洛城中此时也不见晴,亭台楼阁全都陷在烟雨里。这片水汽迷蒙中突兀地冒着片翠绿
,与别人家的灰色屋檐大有不同,这便是醉梦居的屋檐了。这几块绿琉璃瓦平日晴天里已
是扎人眼的漂亮,彼时承着雨露,更显动人。
醉梦居乃是洛城中鼎鼎有名的大酒楼,善烹河鲜,尤以蓴菜鲈鱼羹,春笋配鲥鱼,松
鼠活鳜鱼,斑肺汤最负盛名。酒楼主人姓花,人人都称他花老板,二十七八,一身怪脾气
。花老板嗜酒如命,一日中若有幸在酒楼中见他三回,有两回他必定是醉着的。他常言,
「一醉梦生死」,据说醉梦居这名字便是这麽来的。
花老板喜在自家酒楼宴请江湖人士,上到当朝六王爷,下到城中知府都在他这吃过闭
门羹。六王爷来时,听闻醉梦居名号,也想来尝个鲜。他与两名仆从到了醉梦居居门口,
却被跑堂拦下,大堂里当时坐满乞丐,腐臭之味夹杂饭菜香气扑面而来。跑堂没让他们进
,说是今日丐帮包场,明日请早。六王爷没动气,身侧仆从拿出金灿灿的令牌给他看。那
跑堂的见是王爷,也是一吓,匆匆跑去楼上花老板叫了下来。
花老板手里提着酒壶,衣衫不整,醉醺醺地便下来了,见了六王爷三人便对他们摆手
,「这月醉梦居只招待丐帮帮友,想要进门吃饭,得先入丐帮才成。」
六王爷那两个仆从不服气,这令牌一出手,哪里遇过这样的待遇。跑堂的也给花老板
使眼色,花老板二话没说就关上了店门,仰起脖子灌了口酒,冲着门外喊,「王爷想吃饭
,讨饭的也要吃饭,王爷到哪都有饭吃,千万别和穷讨饭的计较。」
这事传到知府耳朵里,立马把六王爷给请到了家里,好吃好喝供着,生怕他动怒,牵
扯到自己头上。六王爷却是个好脾气,临走前还给醉梦居题了副字,让仆从送到了花老板
手上。花老板见了那副字,当场就取来铜盆点了烧了。以至这字题得是什麽,至今不为人
知。
花老板素来与官家不对盘,知府平日对他也有三分忌惮,这事一出,醉梦居的名声传
得更广,揣测花老板身家背景的人也更多了。有人说他是曾经名满江湖的花自在大侠的传
人,也有人说他是曾辅佐先帝平定天下的花云飞将军的遗孤。众说纷纭,却没人能说个明
白透彻,这反倒给醉梦居平添几分神秘色彩,引来更多人挤破了脑袋都想要进来吃顿饭。
醉梦居也作住店生意,只是客房不多,唯有四间,风景却都是绝佳。窗户一开,便能
望到洛城外那重重远山。
季清醒转时,已是黄昏,屋中窗户虚掩,丝丝凉风袭来,他不由扯了扯身上薄衾。赫
连夏这时正在屋中圆桌旁饮茶,听到他动静,望他一眼,道:「找来大夫给你看了伤,说
是没大碍,留下药膏,用上三日即可癒合。还给你留下调理身体的方子,我看你一直睡着
也没让人去抓药。」
季清睡得还有些迷糊,听到说完,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遂问道:「我这是睡了多久
?」
赫连夏穿着身浅绿薄衫,端着只褐色茶盏啜了口茶,盘算了会儿才回答道:「遇到你
那日正是惊蛰,此时过去已有三日了吧。」
「咦,那我身上的伤……」季清伸手摸到腹上伤口,又不放心地掀开被子,解开里衣
去瞧。伤口已有癒合徵兆,幸好当时那一刀割得不深,要不然他早死在来洛城的路上。
「多谢赫连兄,你今日救我这一命,他日我当涌泉相报。」季清一本正经说了句客套
话,赫连夏不以为意,叫他换上床头矮柜上身衣衫,看他穿戴齐整,对他道:「涌泉想报
自不必了,我向你打听个事,你告诉我知道还是不知道就行了。」
季清走到赫连夏面前,自顾自坐下,他气色还没完全恢复,脸色惨白地拍着胸`脯道
:「这你算找对人了,季清自问行走江湖有些时日,别得不说,消息还算灵通。」
赫连夏看他白着脸自夸地架势,觉得好笑,耐着性子听他自吹自擂一番後,放下茶盏
,问他道:「你知不知道後背上有莲花印记之人?」
季清起先愣住,旋即笑了,对赫连夏道:「赫连公子算是找对了人,背後有莲花印记
之人,别人我不知道,我家大哥天生下来後背便有状如莲花的印记。」
赫连夏眼前一亮,引季清坐下,给他倒上杯茶,问他大哥现在何处,姓甚名谁。
季清思忖片刻道:「正好我也要回去白家,你跟我一道便能见到大哥了。」
「白家?」
季清看他神情疑惑,便解释道:「我与大哥同父异母,我随母姓,大哥乃白家当家,
医术高明,别人都称他是少年神医。」
赫连夏似是来了兴趣,调笑道:「你大哥是神医,你却差点因为刀伤死在洛城外的山
上,真有意思。」
季清也不介意他番调侃,自道:「我不比大哥聪明,学不来救人性命的本事,自小就
被送去学武。」
「看来你学武也没学来多少真本事,要不是遇到我,大概连个全屍都不剩。」
季清顺水推舟,说赫连夏是菩萨心肠,佛陀在世,将他夸上了天。赫连夏也没再搭理
他,无端端又吹来一阵晚风,凉气在屋中四散开。天边青蓝交织,夜已近。
2、第二章 ...
赫连夏拂袖起身,说是饿了,问季清要不要与他下楼食饭。季清摸着肚子立马答应了
,他嫌屋里太凉,走去闩上窗户,才跟在赫连夏後头出了客房。
醉梦居的四间客房建在三楼,二楼六个雅间,一楼大堂摆得桌数也不多,这会儿店里
冷静,一桌生意都没有,跑堂的影子也没见半个,大堂里只听到啪啪啪啪地算珠声。季清
走在楼梯上和赫连夏套起近乎,嘘寒问暖,连连喊他赫连大哥。赫连夏由他这麽喊着,下
至大堂,瞥见柜台里单手托腮打着算盘的青年男子,唤了声:「花老板。」
季清循声望去,花老板这时不打算盘了,与他眼神对上,奉上个懒散的笑,动了动眼
皮,算是和他打过招呼。赫连夏说要吃饭,花老板指着身後墙上挂着的菜牌,问他,「吃
些什麽?」
他嗓音不比他艳丽相貌,沙哑无力,说上半句话就能哑了嗓子似的。季清瞧他提起柜
上酒壶,灌下一口,心觉惋惜,赫连夏看穿了他心思,看着花老板对季清道:「酒喝多了
嗓子便成这样,季贤弟你可不要学花老板。」
花老板清了清嗓子,瞅着季清道:「这位小兄弟那日摔在我店门口,要不是我给他灌
了口酒,给他吊了会儿命,怎麽能撑到大夫来?」
季清说他讲得有理,说要多谢花老板当日赐他仙酒。赫连夏找了个位子坐下,道:「
花老板你随便给配个四菜一汤吧。」
花老板应下,他被季清哄得开心,提着酒壶哼着小曲摇头晃脑朝楼道下的珠帘走去。
季清坐到赫连夏边上,仰着脖子研究起墙上菜牌,正和赫连夏说到手剥嫩笋时,却被一阵
急促地敲门声打断。门上映出个人影,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矮小。那人只敲门不喊话
,敲了好一阵子,花老板才慢悠悠从珠帘里头走出来。他问来者何人,那人发出乾哑笑声
,道:「来给花老板送鲫鱼的。」
花老板闻言,走去拨开门闩,靠在门边瞧着外面道:「我当是谁,正好等着鲫鱼落汤
,你进来吧。」
季清伸张脖子张望,看个满头银发的老人由远及近而来,老人手里提着个竹篓,花老
板拿了那竹篓对赫连夏说道:「鲫鱼落汤,吃不吃?」
赫连夏笑着答应,那老人也不怕生,往季清对面 一坐,一双混沌的眼直直盯着他脸
上条细痕,与他道:「小兄弟,我见过你。」
季清哈哈笑,说自己面貌平庸,路上行人与他相似的人不在少数。老人抚着银须,多
看了季清两眼也没再接下话茬,转而去问赫连夏,「听说平安镇往洛城来的官道上死了匹
马。」
赫连夏给他倒上杯茶,回道:「三天前的事了,是匹好马,踏雪乌骓。」
老人瞥了静静听他们讲话的季清一眼,道:「说是中了染血朱砂。」
季清听这名字耳熟,跟着念了句。老人对他笑,脸上皱纹跟着加深,季清便顺着问道
:「这是千岁宫的东西?」
赫连夏侧过脸打量他,「季贤弟知道得不少嘛。」
季清也揶揄他,「赫连大哥口口声声说自己并非江湖中人,不过江湖上的事知道得也
挺多嘛。」
赫连夏乐得与他抬杠,接道:「不过会些武功,认识几个江湖朋友,可不敢自称江湖
中人。」
银发老人看两人斗起嘴,忙喊停,继续说起染血朱砂的事。那染血朱砂乃是千岁宫所
制独门剧毒,官道上那匹乌骓乃是因为身中涂有染血朱砂的毒箭猝死而亡。再说千岁宫,
江湖中人人都知他们有个杀人如麻的宫主,门下养着群死士,专接暗杀生意,上至朝廷官
员,下到平民百姓,只要事主出得起他们开的价钱,什麽人都帮你杀。
「不过只有马,见不着要杀的人。」银发老人觉得这事蹊跷,对赫连夏道。
季清喝了一大口茶,说道:「说不定要杀的就是匹马呢。」
他这话把老人逗笑了,摸着肚子埋怨花老板太磨蹭。赫连夏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
道:「尹庄主与他们无冤无仇,也不怕他们明日去丽泽山庄找麻烦。」
老人却不放心,带着些许隐忧道:「不请自来的事他们可常干。」
季清在旁默默喝茶,赫连夏瞥他,问他,「怎麽不说话了?」
季清嘿嘿笑,说是自己听糊涂了。赫连夏这才与他介绍老人,道:「这位江湖人称『
无事不知,无人不晓』乾坤老人,明日丽泽山庄尹庄主招婿入赘。」
季清听了,忙给老人行个大礼,说什麽不知前辈真身,方才若有冒犯还请包含。赫连
夏听着头疼,问他都是哪里学来这些客套话,季清一板一眼说:「大师傅教的,作人得有
礼。」
乾坤老人便问他师从何处,季清才要讲,花老板吵吵嚷嚷从屋後出来,端着个盛慢菜
肴的托盘要给他们上菜。
赫连夏对季清努努下巴,「我这还有张喜宴请帖,你要不要一起来?」
季清愣了会儿,考虑片刻才答应下来。乾坤老人见状,问赫连夏,「你与这小兄弟是
?」
赫连夏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三天前在路上捡来的。」
季清还想反驳,转念一想他说得也对,尴尬笑笑,取了筷子捧起饭碗扒了口白饭。
乾坤老人笑弯了眼,说道:「看你们挺熟,还当是你表亲。」
赫连夏舀了碗汤,听乾坤老人问起寻人的事,道:「这位季贤弟帮了我个大忙,等明
日喜宴一过,我就与他去白家。」
「白家?」乾坤老人凝眉,「世代行医的江南白家?」
季清嘴里塞满饭菜,顾不上说话,冲着乾坤老人一个劲点头。乾坤老人看他咽下嘴里
东西,又问他,「还没请教小兄弟名号。」
季清咧嘴笑,说道:「在下姓季名清,才出师,还没能在江湖上混出个名堂。」
乾坤老人和赫连夏都没拿他当外人,还和他说起丽泽山庄尹庄主的轶闻趣事。
丽泽山庄就在这洛城里头,建在洛城西山脚下,山庄颇大,头一回进去要是没人领着
,多半是要迷路。庄主尹方胜早年开过镖局,後来作起钱庄生意,分号开了好几十家,买
卖作得很大,都说他是江湖第一有钱人。如今生意上的事他也不再插手,全权交给长子尹
林,自个儿和发妻林琴一心一意在丽泽山庄种花养草,过着闲适生活,偶与江湖朋友小聚
,聊得话题也无非是他那调皮女儿。
尹方胜膝下一子一女,长子尹林为人端正,千金尹云绣聪明伶俐,生得娇俏可人,却
是个麻烦精,人人都喊她「疯丫头」。人说猫有九命,乾坤老人却道:「疯丫头闯过的祸
,愣有九条命也早全赔进去了。」
尹云绣偷过皇宫里的宝贝,砸过蓬莱岛主私藏四十年的清泉美酒,跑去华山剃过华山
掌门的胡须,年过双十,因这个性,却还没许上人家。上门提亲的人也不少,全被尹云绣
给捉弄了遍,两年前便再没人敢上丽泽山庄说亲。尹方胜每每谈及此事都是长吁短叹,无
可奈何。
季清觉得有趣,从来都只听说男子顽劣,他还是头一回听说有如此的女子,他央着赫
连夏讲讲那入赘的男子,想来也应是个有胆识有魄力的人物。
赫连夏提到这人,思忖片刻才开腔,道:「我没见过这人,名字也不熟,或许乾坤老
人知道一二。」
乾坤老人也是摇头,道:「尹庄主与我说那人是名门之後,报上姓名却是从未耳闻,
不过……」乾坤老人笑着放下碗筷,顿了会儿,道:「明日自能见到,再说,好歹疯丫头
也是找到了人家,尹方胜那老狐狸不摸清对方底细,怎麽肯摆这喜宴?」
赫连夏点头称是,花老板站在柜台里面合上帐本,笑着看三人,「你们三个大男人,
说了一晚上别人是非,也不嫌累。」
赫连夏笑了笑,「看来花老板像是知道些什麽?」
花老板翻个白眼,摇了摇饮空了的酒壶,踩着虚浮的步子走到三人面前,撑着木桌,
无神的眼将他们一一扫过,说道:「疯丫头的相公是她自己找的,是个穷小子,孤儿,连
家都没有。」
季清心道:「看来是尹庄主怕脸面上过不去,才推说是名门之後。」
赫连夏望了眼屋中灯火,说是吃饱喝足,要回房休息。花老板摇晃了两下`身子坐下
,说是还剩下间客房,问乾坤老人今日可要在这里歇息。乾坤老人先谢过他,随即道:「
花老板有心了,我那外孙女在青山楼住下,让我也跟去那儿住。」言罢,便起身告辞。
花老板闻言笑了,朝着还在喝汤的季清努努下巴,「一个两个都要走,你留不留下来
和我喝一杯?」
季清笑着看他酒壶,说自己酒量不佳,两杯下肚便分不清东南西北。
花老板看赫连夏和乾坤老人都离了席,冲着季清挤眉弄眼,「带你去个好地方喝酒。
」
季清看店中只剩下他与花老板两人,忙说,「烟花之地我可不去。」
花老板哈哈大笑,指着季清鼻子说他胆小。季清辩说自己是正人君子,从不踏足花酒
柳巷。花老板瞧他便是个没正经的模样,却还说得一本正经,笑着对他道:「哪里是要带
你那种地方,你随我来。」
季清收起那认真表情,也跟着笑了,对花老板道:「方才与花老板说笑,倘若真要带
在下去什麽楼什麽阁的,在下也正好看看这世间百态嘛。」
花老板伸手扯他脸皮,问他今年多大。
「七岁上山习武,已有十年。」
「年纪不大,脸皮倒挺厚。」花老板拍拍他脸颊,起身领他往屋後走,两人穿过灶间
去到天井。是夜月圆,群星闪烁。天井中放着石桌石凳,桌上摆着棋局,季清瞥了眼,却
是个残局。两人相对坐下,花老板走去灶间拿来两壶酒,也不给酒杯,让他对着壶口饮便
是。但瞧他喝下一口,眉毛都皱成一团,花老板笑着说道:「行走江湖,不会喝几口酒怎
麽行。」
季清平日从没碰过这等烈酒,张开嘴巴直呼好辣,嗓子眼里火烧似地热,片刻过後舌
尖倒感觉出些甘甜来,不禁想要多饮几口。
花老板此时已是微醺,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红晕,托腮看季清,问他道:「听说你是被
赫连从路上捡回来的?」
季清笑了笑,花老板又问:「仇家追杀?叛逃师门?」
季清想了会儿,说是仇家追杀。花老板轻啧两声,说他厉害,初出江湖便惹来仇家。
季清叹道自己是无知惹祸。花老板没再说话,默默喝着酒,望着那硕大圆月出神。季清也
不吭声,琢磨起桌上棋局,花老板问他是不是懂棋。季清答道:「二师傅教过点。」
「二师傅?」
季清摸着下巴盯着棋盘看,说道:「二师傅平时疯疯癫癫,我都叫他疯师傅。一月里
大抵只有五天是清醒的,清醒下来便教我写字画画,他还下得一手好棋,可惜我悟性太差
,没能把他的本领学来。」
花老板也没追问他师傅姓名,只道他习武的地方有趣,谈及他从前也遇过个疯子,整
日胡言乱语,行为怪异。那时他们拜在同一个师傅门下,这人却总来找他商量怎麽杀了师
傅,後来这疯子当真杀了师傅,他也就再没见过这个疯子。
「不过也是偶尔,我醉时他便会来,说上一两句话就走了,像是有极重要的事要去做
。」花老板感慨一番後,趴到石桌上没了声响。季清探头去看,原来是闭上眼睡了过去。
他正打算扶他进屋,又不知花老板睡哪间屋,只好将他暂时扶上自己那屋。
花老板在他床上睡了一宿,他在桌上趴了一宿。翌日早上,季清睁眼时赫连夏已在房
内,他换上那日遇见他时的华丽衣衫,手里拿着张喜帖在他面前晃了又晃。季清看花老板
还在睡着,便要与赫连夏去外面说话。两人到了屋外走道上,赫连夏把请帖给他,说是已
经在上面添上他名字。季清问他何时出发,赫连夏道:「过会儿就走,洗漱好了去楼下找
我。」
季清看他下楼,转身回了客房,花老板还沉沉睡着。他将窗户隙开条缝,靠在窗棂上
朝外望,远山顶端云雾缭绕,楼下小街行人寥寥,天边的晨光还带着份幽蓝。如此望了会
儿,季清便又关紧窗户,洗了把脸匆匆出门。到了楼下看大堂里热热闹闹坐满人,赫连夏
倒是好认,与个青衫男子同桌坐着。那青衫男子此时背面朝他,也看不清长相,桌上柄长
剑引人注目。剑身极长,剑鞘与剑柄均为漆黑,剑格倒是温润的白色,看着似玉,表面凹
凸不平,大约有雕刻花纹在上面。
季清看这宝剑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待他走近了,看到那青衫男子正
面,打了个哆嗦,转身就要走。青衫男子瞥他一眼,眼中含笑,吊着的眼角却带十分锐利
。季清没敢再动,只好陪着笑脸坐下,喊了青衫男子一句,「沈大哥,好久不见。」
青衫男子动了动手指,勾起半边嘴角,笑着问他,「你还认得我?」
季清道:「玉剑沈玉盘当然认得,就算不认得人了,也得认得这把玉剑啊,沈大哥还
和十年前一样风流潇洒。」
沈玉盘不吃他这套,指着赫连夏问季清道:「被人从路上捡回来的?」
季清敷衍着点头,叫来跑堂的要了碗赤豆圆子。
「半年前你师傅就去了信到白家说你已下山,你倒好,一下山就没了音信,也不回去
看看。」沈玉盘抱着胳膊,一副长辈架势对季清训起了话,「我上月才去了趟白家,你大
哥不知多担心你。你也不小了,在外面玩得高兴,好歹也找人捎个口信回去。」
季清乖乖听着,沈玉盘继续说他,「这会儿终於打算回白家了?你可 小心着点,你
不是不知道你大哥脾气,指不定在你三餐里下毒,到时叫你生不如死你可别悔不当初。」
季清咬着嘴唇不说话,沈玉盘见他垂头丧气地,就此打住。季清畏畏缩缩问他句,「
沈大哥,你还没告诉大哥我在这儿吧。」
「我刚遇到赫连公子,听他说捡了个姓季叫清的少年人,我还当是同名同姓,又听他
说你讲自己是白家人才知道是你。」沈玉盘顿了会儿,看眼赫连夏,「赫连公子是打算赴
完宴便去白家?」
赫连夏点了点头,沈玉盘盘算了会儿,道:「从这儿去白家得有十天才能到。」
季清的赤豆圆子端上了桌,他舀了勺吃了口,还与沈玉盘道:「没大哥手艺好。」
沈玉盘取笑他现在就巴巴着想拍他大哥马屁,季清嘿嘿笑,沈玉盘问他到底是惹了哪
门哪派的人。季清干 笑两声,说自己也是糊里糊涂便被人追杀。沈玉盘狐疑看他,却没
再问下去,叮嘱他乖乖回白家别再生是非。
「你与赫连公子同路,别人也害不着你什麽,回到白家便安安稳稳帮你大哥打点家里
的事吧。」沈玉盘说着起身,「我还有事,晚上喜宴再见。」
季清起身送他,沈玉盘临走前又不放心似地交代了两句,无非是让他小心安全,回去
将仇家的事和他大哥说说,看有什麽解决法子没有。
3、第三章 ...
去丽泽山庄的路上,赫连夏和季清打听起他大哥,季清顺势问他找背上有莲花印记的
人干什麽。赫连夏推说有事却不细讲,季清撇撇嘴没有追问,他告诉赫连夏,他大哥叫做
白霜涵,他娘生下他後没多久便过世,他爹之後也没再续娶。赫连夏听到此处,打断他问
道:「那怎麽有的你?」
季清跳高,抓了片枝干上的树叶拿在手里把玩,摇头晃脑地说了句:「说来话长,他
日再和你细讲。你不是要听我大哥的事嘛,别打岔啊。」
赫连夏看他上窜下跳,对周围事物好奇十足,与方才沈玉盘在醉梦居里提起他大哥时
那畏缩模样十分不同,遂问他,「你是不是特别怕你大哥?」
季清收敛起轻松表情,扔了手上树叶,歪着脑袋寻思道:「其实也不是怕……我那是
尊敬他……他是我长辈我当然得听他的。」
「那不还是怕。」
季清叹了口气,也不辩驳了,「你说怕就是怕吧。」
他仰头望着绵延山路,眼下连丽泽山庄的影子都没见着,「这还得走多久啊?」
「没多久就到了,近得很。」赫连夏遥遥一指,季清朝那远山深处看去,埋怨了句,
「早知道便骑马来了。」
赫连夏笑道:「这也找不到地方给你多找匹马,我们两人骑一匹也不方便。」
季清掐了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晃着玩儿,问赫连夏可有兄弟姐妹,赫连夏摇头,道
自己是独子。季清念着他名字,说这姓不像是中原人士,问他从哪里来。赫连夏回道:「
从蓬莱来。」
「蓬莱?听说那小岛上四季如春,风景如画,」季清一脸向往,「书上都说那里是人
间仙境。」
赫连夏笑出了声,对他道:「你要想去,等我有日回蓬莱,带上你就是了。」
季清听了点头如捣蒜,眨巴着眼又问他,「那里这麽好,你还来中原干什麽?」
赫连夏将双手背到身後,嘴角慢慢翘起,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眼神也在不经意间变
得温柔,说出口地话轻飘飘的,似乎能随风被带往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说:「我来寻人。
」
季清此时的注意已被路旁翩飞的白蝶吸引,它在花丛中打转,他的眼神便追寻着它而
动,他伸手想去扑,却总是晚它一步。蝴蝶被他惊扰,在空中转了个圈,往别处飞去,他
听到赫连夏说:「惊蛰过後,便多雨水。」
淅淅沥沥的雨滴从天而降,细如牛毛,蹭到人脸上有些细微地痒。赫连夏又来指给他
看丽泽山庄,兴许是他们真走了不少路,方才隐而不现的山庄此时已经能看到那朱红大门
。天边昏黄一片,想是要落场大雨。
丽泽山庄门前的两名家丁查看了两人的请帖,其中一名引两人往山庄里走。山庄中廊
道颇多,下雨天里倒是方便,那名领路的家丁与二人道:「戏班方才开台,这会儿估计是
演不下去了,二位先上大厅歇会儿,我这就去禀报老爷。」
季清听有戏班,耳朵一动,好奇问演得是哪折戏。家丁回头看他眼,笑得有些尴尬,
「小姐点名要看《哪吒闹海》,从没有人演过这出戏,戏班临时给排的。」
季清夸他们小姐与众不同。家丁附和地应了两声,将二人带至大堂,便匆匆退下。丽
泽山庄这大堂两边树着兵器架,长枪短剑应有尽有,正对门前天井的墙上挂一副八仙过海
图,图下摆张红木长桌,上面放着果盆和两叠糕点。六张座椅左右排开,椅旁放置矮桌,
样式朴素,也没见任何喜庆装饰。季清随手拿了只李子,在衣服上蹭了蹭便去咬。赫连夏
择了个靠门的位子坐下,对季清努努下巴,「昨日还和我说师傅教你为人要有礼,怎麽这
会儿不请自取倒是一点礼节都不顾了。」
季清咧嘴笑,回道:「民以食为天,饭都吃不饱,哪里还顾得上礼仪。」说完他抬起
手背抹了把嘴,三步并作两步朝屋外去。外头天井里摆着三口大缸,他也不管会 淋着雨
,趴在大缸边沿朝里望。
赫连夏问他里头有什麽,季清别过脸对他笑得高兴,还唤他一块儿来看。
「有鱼,五颜六色,好看。」他在地上捡了块石子朝缸里扔,鱼儿胆小,迅速散开。
他咬下块李子肉去喂鱼,谗嘴的锦鲤便又快速聚拢,张着嘴抢食。赫连夏喊他进屋,季清
一路小跑进来,一屁股坐到赫连夏边上指着那八仙过海图问他这些人是谁,赫连夏觉得稀
奇,「八仙过海没见过吗?」
季清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没出声,赫连夏取笑他没见过市面,季清便说,「山上原本
有好多书,可惜有次我二师傅疯病上来,一把火烧了藏书阁,毁了许多书。」
「你上山多少年?都没下过山?」
季清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比划,道:「上山整十年,我们那里上山容易下山难,下来了
很难再上去。」
赫连夏随口问他是哪座山,季清笑着对他道:「你要想去,我也可以带你去。」两人
说话间,屋外进来个中年男子,面貌刚毅,衣衫华丽,见了赫连夏,给他鞠了一躬。赫连
夏回了个礼,喊他一声「尹庄主」。季清也忙跟着行礼,赫连夏还向尹方胜引见季清道:
「这位季公子与我颇有渊源,冒昧带他前来赴宴,还望庄主见谅。」
尹方胜和赫连夏寒暄,对他十足恭敬,把季清看傻了眼。他和赫连夏并肩走在尹方胜
身後往中厅去。戏班因雨没能演下去,早来的贵宾都被安顿在中厅用茶。
「我也成了贵宾?」季清指着自己,有些难以置信。丽泽山庄在江湖上可是响当当的
名门,能受邀出席尹家喜宴已是难得,这下又得知自己成了坐上贵宾,季清看着身侧的赫
连夏,这自称并非江湖中人的江湖客身份一定不一般。他拍了拍赫连夏肩头,同他耳语道
:「赫连大哥,你老实告诉我,你该不会是江湖上什麽顶尖高手,名家传人吧?」
赫连夏挑起半边眉毛,问他,「何出此言?」
季清看着尹方胜背影,道:「庄主对你如此恭敬,以他身份地位……」
赫连夏看他欲言又止,对身前的尹方胜道:「尹庄主,我这位小兄弟想知道你为何对
我如此优待,连他都跟着沾了不少光。」
季清看尹方胜回头,尴尬地咬了咬嘴唇,没好气地瞪了眼赫连夏,赫连夏倒是喜欢看
他被惹怒了的模样,乐得高兴。却听尹方胜放声笑了,道:「这位季兄弟你有所不知,要
没有赫连公子,小女今儿个也成不了亲,怕是早就不在这世上喽。」
尹方胜说话也是百无禁忌,一口一个「死」字讲得响亮。原来年初时尹云绣闯祸闯到
了关外,惹了西域红门,被群杀人不眨眼的姑娘追杀。尹方胜人在中原鞭长莫及,这边白
事已经准备上了,却听说有人救了尹云绣,帮她解了围,这人便是赫连夏了。赫连夏听尹
方胜提及旧事,对季清道:「我只是正好与红门门主有些交情。」
季清听完,想到那日初见赫连夏还与他自称「江湖人」,噗哧笑出了声。赫连夏问他
笑什麽,他摸了摸鼻尖没好意思说。
三人行至中厅,里面没坐多少人,男女老少谈笑风生倒也热闹。
尹方胜让二人随意,他还要去忙婚宴的事,原本打算摆在露天的喜宴如今只好挪到屋
中,山庄虽大,人手也足,可一时间要重新布置也有些麻烦。赫连夏找了个座位坐下,季
清挨着他坐,两人还没坐稳,就有仆从来给他们上茶。茶是新茶,香气扑鼻。
同桌有个形容娇俏的女子冲赫连夏甜甜一笑,唤他一声「赫连公子」。她手中攥着块
粉帕,瞥了眼他身旁的季清,害羞似得低下头,却又忍不住抬眼瞧他。这娇羞女子轻声问
道:「这位是?」
季清起身朝众人拱手,自我介绍道:「在下季清,见过各位前辈。」
女子打量着季清道:「清清白白,这名字好。」
季清回以微笑,对面一个布艺长者示意他大可坐下,不必拘泥礼节。他饮了口茶,将
桌上众人看了个遍,笑呵呵道:「今儿个尹老狐狸那疯丫头成婚,我们 不过都是来喝喜
酒的,哪有那麽多前辈晚辈之分。」
攥着粉帕的娇俏女子闻言颔首,同身旁个黑衣虯髯大汉道:「听说晚上还有五十人要
来,老狐狸可真小气,女儿成婚也就摆个八桌,普通人家都不止这个数。」
虯髯大汉摸了把鬓角,笑道:「请得人多你又要说老狐狸什麽人都请,不分轻重。」
一桌的人听了都笑,娇俏女子也掩嘴笑了,她眼下生着朵桃花,一双凤眼本就勾人,
随意动一下眼皮,便有万千风情流转而出。赫连夏夹了块松子枣泥拉糕到碟里,看着那名
娇俏女子道:「桃花娘子就是爱说笑。」
季清不禁又看了眼桃花娘子眼下的桃花,正和她眼神对上,被她那染了水汽的眼看久
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默默喝了口茶。桌上众人谈及三天前那匹死马,对这事
似乎都挺上心。千岁宫要杀得人从没失过手,显然他们这次目标不单是匹马,周遭又没发
现屍体,江湖上也没听有人猝死的消息,显然,他们要杀之人极有可能逃亡在外。桃花娘
子说这事稀罕,「还从没听说过有人能从千岁宫手里逃脱。」
季清觉得这事挺平常,杀了人也不一定要把屍体留给别人看啊,随便找个地方埋起来
不就得了。
虯髯大汉摇头看他,对他道:「这千岁宫行事张扬,凡是死在他们手上的人必定被扒
皮抽髓,末了还要将这屍体挂去他家门口吓他家人。」
季清吞了口口水,埋头吃起点心,别人再讲千岁宫的事他也不再插嘴。赫连夏看他突
然安静下来,靠近过去压低声音,安抚似地对他讲,「别怕,就算要被扒皮抽髓,那也是
我们去了白家,你带我见到你大哥之之後的事了。」
季清闻言愣住,放下筷子,转头小心翼翼看向赫连夏。赫连夏一脸坦荡,同别人有说
有笑,还对他挑了挑眉毛,说这方糕好吃,芝麻作的甜馅儿一点都不腻。季清觉着浑身不
舒服,仰起脖子喝光茶碗里的茶水,借口要去茅房,匆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4、第四章 ...
他闷头没走两步,再回身却已望不到中厅,连那些热闹的说话声也听不到了。雨并没
停,愈下愈大,周遭静谧,雨点打在瓦片上滴滴嗒嗒。季清站在屋檐下伸长脖子朝外望,
他面前是个小小庭院,遍植花木,置有假山。不远处的花树开着杏黄小花,风一吹,在此
雨势下,几束花簇晃悠悠从树上坠落。季清冒雨捡了一束来玩,凑到鼻下去闻,又轻轻掐
了一下花瓣,看着那黄色花蕊念叨:「好香,也不知是什麽花。」
他很少看到鲜花,长得如此茂盛高大花树更是从未见过,就连路旁常见的杂草都让他
觉得新鲜。他待了十年的山上,鲜少看到这些生机盎然的植物。山上多雪,终年白茫茫一
片,一年里只有七月时才稍有转暖。上山的路与下山的路是同一条,自山脚下一路而上,
每隔十里便设有机关。机关更是每日一换,除了他大师傅,谁都不知道这些机关窍门。谁
要想下山便得去向他通报请示,由他亲自带人下山。季清才上山那会儿,没待多久就觉得
闷,缠着他三个师傅要下山。二师傅清醒的时候就劝他,说山下没什麽好的,到处都是吃
人的怪物,山下的花草要吃人,山下的人更喜欢人吃人。三师傅不善言辞,让他乖乖待在
山上,等学成一身本领再下山也不迟。大师傅人最好,脾气却也最硬,拿出他娘亲送他上
山时的话来压他,问他是不是不要命,要真不想活了,大可下山。
季清胆小,听了这话再没敢提下山的事。他大师傅也知道他闷,便叫他给他娘亲写信
解闷。他写到第三年时,山下有消息传来,他娘亲身染恶疾,没能过完年便撒手归西了。
家人给她草草办个了丧礼,托人给季清捎来了他娘的骨灰。那一晚他睡不着,也没哭,抱
着骨灰盒在屋里坐了一宿。翌日清晨,大师傅把他带去山上的飞仙崖,将骨灰撒向茫茫雪
山。大师傅说,来年七月,他娘亲的骨灰会随着白雪消融而回归大地。
尘归尘,土归土,人之一生也不过如此。
不知哪来的白猫走到了季清腿边,绕着他打转,还直起身子扒拉他衣袖。季清看了它
眼,估摸着是只野猫,他蹲下`身子,拿花去逗它。白猫嗅着花香,抖了抖鼻子打了个喷
嚏,似乎是不高兴,抬起爪子往季清脸上招呼。
「你这小东西,脾气还挺大。」季清闪过它这一巴掌,伸手拍它脑袋,「你这笨蛋,
我这儿可没吃的给你,得去人多的地方。」
白猫叫唤两声,慢慢放低身子躺到地上。季清挠它肚皮,它立马露出享受表情,双眼
眯起,嘴角翘着像是在笑。
「大哥也喜欢猫,你说,我要是带只猫回去给他养,他会 不会就没那麽生气?」季
清索性坐到地上,捏了捏白猫的爪子,和它说起话。白猫不搭理他,後腿抽动了两下,换
了个姿势,窝到季清脚边。
季清挠它头顶上毛发,又道:「我也没想到下山便遇到那样的事,沈玉盘让我和大哥
商量,那事要让他知道了,我还没被千岁宫扒皮抽髓大概就已经被他生吞活剥了。」他言
辞苦恼,幽幽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望着廊外阴沉天气,「唉,到时我一个劲认错便是,
都说大哥性子冷,其实他这人心肠最软。」
说着说着似是排解了不少忧闷,季清揉着白猫脑袋,看它浑身雪白,和山上白雪相差
无二,笑着夸了它句,「看上去真乾净。」
白猫得了夸奖,拿脑袋蹭他布靴,季清被它弄得有些痒,站起身对它笑道:「我带你
去找食,去不去?」
他话音才落,便听身後传来赫连夏的声音,慢悠悠问道:「你和猫说话?」
季清转身看到他,坐到栏杆上,开门见山问他道:「你是什麽时候发现千岁宫的人在
追杀我?」
赫连夏挑起眉毛,有些得意地告诉他,「刚才还不能肯定,你这麽和我说,我才十分
肯定。」
季清嘴角一撇,听赫连夏对他道:「你以为那三天是谁帮你换衣擦药?我也不是故意
去看你背上烙印。」
提起背上烙印,季清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索性与赫连夏坦白,道:「我上月自千岁
宫逃出,想取道洛城回去白家,遇到你之前那晚被他们派来逮我的刺客刺伤。」
赫连夏看他还算老实,问他怎麽进了千岁宫,季清又拿说来话长来堵他。赫连夏瞥他
一眼,对他招招手,「山庄大,你可别迷路了。」
季清回身对白猫招手,说了句相同的话,末尾还加了句,「我带你找吃的去」。那白
猫挺有灵气,当真跟在他身後一路走去吃喜酒的大屋。
宴席上季清见到沈玉盘和乾坤老人,两人和赫连夏都坐主桌,他和桌陌生面孔同座,
听他们谈些江湖趣事倒也没觉得无聊。酒过三巡,尹方胜才和大家介绍新郎官,新郎举着
酒杯起身朝众人敬酒,他样貌平平,皮肤黝黑,看上去实在没什麽过人之处。尹家小姐闹
腾过头,给她配个这样的夫婿恰恰合适。季清没心思理他们敬酒的热闹,光顾着埋头吃菜
,他身边几个大汉开始有些不胜酒力似地摇晃着身子。白猫吃饱喝足,窝在桌下打起盹,
十分惬意。
新郎官敬酒敬完一轮,季清离席去了茅房,解手时听到外面有人在那儿说小姐心急,
又派了几人去问新郎官什麽时候进洞房。季清边听边笑,心道:「这尹小姐还是个急性子
。」
他出了茅房往回走,不知怎麽又迷了路,进到个名为「海棠」的院子,院中三面围墙
,再没出路。他见院里建着的六角凉亭下有个紫衫人独自举杯,不知在吃茶还是饮酒。他
走上前想去问路,那紫衫人起先没回答他,伸手招呼他走近些。季清试探性地往前挪了几
步,走到了凉亭下面。
这海棠院里除了沿墙而植的海棠花,便只有这凉亭孤零零地立在院中。季清见紫衫人
依旧不出声,往旁移了移,试图去看那人正在做什麽。谁想这一看把他看得两脚一哆嗦,
连跑的力气都没了,扶着亭柱颤巍巍说了句,「这时辰,光喝东西可不会饱,阁下不如移
驾喜宴如何?」
紫衫人冷笑一声,慢慢转身,好看的脸孔上净是阴狠,对季清道:「还真贴心,知道
我赶来丽泽山庄,马都跑死了一匹,还什麽都没吃。」
季清一时不知该接什麽话,朝他一拜,恭敬道:「宫主你神机妙算,连我迷路走到这
儿都能算出来,方才还当是哪个仙人菩萨坐在此处来引我找到正途,原是宫主屈尊来了丽
泽山庄……」他一套奉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紫衫人喊住口,他揉着眉心道:「行了,行
了,别整天宫主宫主地叫,怪难听的。」
季清抬头瞥了眼,见紫衫人脸上露出笑意,听他道:「这一个月游山玩水还惬意?」
季清闻言,慌忙摇头,回答得乾脆利落,「不惬意,一点儿都不惬意。」这话倒是出
自真心,这一月来他分明是东躲西藏,哪还顾得上游山玩水。
「既然不惬意,那我找人要带你回去,你出手伤人又是为何?」紫衫人虽是面带笑意
,眉目间却有愠怒,此时隐而不发,让季清越发担心。他搓着手掌,辩道:「是他们出手
伤我在先,我才……」
「胡扯!」紫衫人双目圆睁,震怒般抬手拍向石桌,这一掌竟混进内力,石桌应声碎
成两半,茶壶茶杯砸到地上,碎了一地。季清朝後退了一步,踩入雨幕中,见紫衫人拂袖
起身,气势汹汹迈到他面前,他心知形式不妙,更知自己绝非是他对手,索性站在原地,
一脸等死般地大无畏。紫衫人双瞳漆黑,杀气满溢,连同眼下颗黑痣都带杀气。他对季清
道:「千岁宫门下死士,我说一就是一,我说二就是二,我让他们不能伤你分毫他们绝对
不会伤你分毫。你与他们动手,自己撞上十三的刀,那是你活该!」他越说越气,讲到最
後几乎咬牙切齿,捏着季清下巴恶狠狠训他,「你要死了也就活该,我收了你屍便帮你送
去白家,你说我是不是仁至义尽?」
季清被他捏疼了,皱着眉笑得勉强,「这……我还不是没死成吗?」
紫衫人看他肩头被雨点打湿,拉他进了凉亭,待他坐下,站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问他
道:「你嫌千岁宫的厨子不好?」
季清揉着下巴摇头,他又问,「那是下人不机灵,长了榆木脑袋?」
季清还是摇头,紫衫人敲他脑袋,「那你是嫌我?」
季清把头摇得和波浪鼓似地,紫衫人实在不解,问他,「那你跑什麽?」
季清吸了吸鼻子,怯生生瞥他一眼,随即便将眼神移开,轻声道:「我下山後还没回
过白家,我想去看看我大哥。」
紫衫人听了他这回答,伸手去拧他耳朵,看他疼得龇牙咧嘴了才解气,揉着太阳穴抱
怨,「你想回白家和我说便是,逃什麽逃?你这一逃,毁了我多少东西,伤了我多少人,
你当现在杀人买卖好作?」
季清默默点头,应承两句耷拉着脑袋泄气似地没声了。紫衫人看他低落,上前对他道
:「你要回白家就回,反正我也出来了,和你一道回去就是。」
季清抬头看他,眨了两下眼,拖着长长地尾音略带迟疑对他说道:「这好像有些不妥
吧………」
紫衫人挑眉,「哪里不妥?」
季清心道:「哪里都不妥!」却没敢出声,他听外头有人喊他,紫衫人也听到这声响
,两人俱朝院口圆形拱门看去。蒙蒙雨雾中,赫连夏打着伞自远处行来,他想是也见到了
紫衫的不速之客,还没进门便高声问道:「不知阁下从何而来?」
紫衫人瞧见他,撇了撇嘴角,衣袖一挥,掀起微风,回道:「千岁宫江墨卿。」
赫连夏面露微笑,道:「久仰大名,真正是百闻不如一见。」
季清在旁对江墨卿道:「这人叫做赫连夏。」
江墨卿听了这名字,用力推他脑袋,问他哪儿认识的。季清捂着半边脸说这人救他一
命,他也正好要去白家,就与他同路了。江墨卿半信半疑,季清嘟囔着,「我骗你干什麽
,你要不信大可去问他。」
赫连夏看两人似在争论,没再靠近过去,站在凉亭外头看着季清,待二人沉默下来,
才对他道:「你下回要想去哪儿就来找我,你头一次来这儿,容易迷路。」
季清乖顺地点头,江墨卿对他甩来个眼刀,「你不是要去白家,这麽想见你大哥,还
不快走?」
赫连夏这时插了句,「他也是被我拉来喝喜酒,要不早就在下江南的路上了。」
他席话虽是帮着季清说,可一说完,季清的脸色却愈发难看,低垂着眼靠在亭柱边玩
着手指。江墨卿听他们反覆提喜酒,遂道:「听闻今日丽泽山庄尹庄主招女婿,我倒也想
去敬他杯酒,去见见新郎官。」
赫连夏说好,要领他去宴席。季清扯了扯江墨卿衣袖,有些吞吐地说道:「这不太好
吧……」
江墨卿一脸嚣张,掩不住地兴奋,季清知道他这人最好找乐子,就喜欢看别人错愕惊
恐的表情,尤其喜欢拿千岁宫那些离奇传闻去吓唬人。好不容易来趟丽泽山庄,不当着这
麽多武林人士的面找些乐子,他怎麽能答应。赫连夏也是奇妙,似乎对江墨卿的身份并不
忌惮,两人谈天所聊话题也是天马行空,什麽都说。季清在後面默默听着,插不上话也不
想多嘴,那两人气氛越融洽他就越心惊胆战,总有不详预感自心头涌上。这想法在打脑子
里打转,才没走出海棠院多远便听到山庄里响起锣鼓声,更有人扯着嗓门大喊,「有人抢
亲,千岁宫来人抢亲啦!!」
江墨卿听了,嘴边勾出抹微笑,颇有些得意洋洋地看了眼赫连夏,「赫连公子,我可
没带人来抢亲。」
季清猜不透他心思,琢磨着江墨卿千里迢迢赶到洛城,难不成真是来抓他回千岁宫那
麽简单,不会真是来找尹家什麽麻烦的吧?
他虽在千岁宫待了有半年,别说江墨卿了,单是千岁宫那些事他都没搞明白。知道他
们作得是杀人买卖,培养了武功高强的刺客,全都有死士的觉悟,杀个人开价奇高。江墨
卿这人更是行事诡秘,干什麽都藏着掖着,似是有天大的秘密,谁都不能告诉。千岁宫里
人都说他们这位门主多疑,谁都信不过。这多半和他出身有关,千岁宫是他父亲江一云创
立,江家从前也是名门,家底殷实,在关内和关外倒卖货物。江墨卿是家中次子,有兄长
一名,弟弟两个。四人母亲原是西域天昭神教圣女,和他们父亲属於私定终生,逃亡到中
原,江一云为躲避天昭神教派来的杀手追杀,索性拿了江家钱财自立门户,培养死士贴身
保护,到後来神教不再来人,他脑筋一动,就干起了杀人的营生。
江一云死时千岁宫大乱,他四名儿子分立四派,他们那圣女母亲最宠长子,当时长子
也是继承呼声最高。江墨卿那时才十五,干起事来已经是心狠手辣,弑母杀兄,亲手掐死
两个弟弟,就此坐上了门主宝座。
这事也是季清听来的,也不知真假,以前好奇问过江墨卿一次,他不否认也不承认,
挑起眉毛让他别多管闲事。
季清想事的当口,三人已经到了锣鼓声最密集的地方,正是方才吃喜酒的屋子。屋外
家丁瞧着锣鼓奔走相告,屋里人倒是镇定,到底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见过世面。尹
方胜此时不再,赫连夏便去问沈玉盘发生何事,沈玉盘说就他刚才出去那会儿,尹云绣房
里的丫头又来了,起先还当是来催新郎官的,没想到是来说小姐不见了。
「不见了?」赫连夏扫江墨卿一眼,沈玉盘顺势瞥过去,盯着江墨卿看,低低喃了声
「眼熟」。
「嗯,洞房里只留了张纸条,说千岁宫找尹小姐去饮茶。尹方胜和乾坤老人已经赶去
了。」沈玉盘没将眼神从江墨卿身上移看,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他。
席间不少江湖人士开始窃窃私语,季清看已有人握起 兵器,定定望住江墨卿,蠢蠢
欲动。
季清扯江墨卿衣袖,凑到他边上,挨着他脖子对他说,「要不我们先在外头等等,别
人家事也不好插手。」
江墨卿瞪他,刻意提高嗓音,道:「都被别人欺负到面前了,还不出声怎麽能行,」
说着,他对众人拍着胸`脯,道:「千岁宫的人从不干抢亲这种坏人姻缘的缺德事, 要真
是我门下人做的,不劳在座各位大侠动手,我江墨卿头一个要了他性命。」
「千岁宫的那个江墨卿!」
不知是谁喊了这麽一句,这下可好,丁零匡啷一阵乱响,宝剑大刀,银枪铁锤,铁拐
长鞭一股脑儿全都冒了出来。季清眨巴眨巴眼,十八般武器里头十六样估计是全了。
5、第五章 ...
江墨卿见这架势笑出了声,「各位英雄好汉有这功夫逮我,还不如去把尹家小姐找回
来。」
那些个亮出武器的也不敢轻举妄动,季清清清嗓子问沈玉盘,「新郎官也跟着去找了
?」
沈玉盘对他使个眼色,季清走到他身旁,沈玉盘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压低声音问他,
「那个江什麽的你认识?」
季清支支吾吾,挠着脑袋打哈哈,沈玉盘剜他一眼,「刚才还看到你和他说话,别想
敷衍了事。」
季清顿了会儿,看江墨卿还在那儿摞狠话,小小点了点头,轻声回句,「不熟,见过
几次。」
沈玉盘叹了口气,按着额头坐下,感慨道:「你说你这小半年都在外头认识了些什麽
人?」
季清嘿嘿笑,沈玉盘让他自求多福,「在我这儿装傻充愣就算了,等你见了你哥,看
你怎麽和他交代。」季清话锋一转,问沈玉盘眼下如何是好,沈玉盘转了转眼珠,竟还有
闲情逸致饮酒。只见他举起酒杯晃了晃,笑道:「八成是那疯丫头自个儿搞出来的事,我
可不想掺合。」
他话音未落,便有家丁气喘吁吁前来告知众人,庄主发话,各位大侠可先行一步。
他虽这麽说,在座地却没几人起身,都盯着江墨卿让他交人。季清下午时见过的虯髯
黑衣大汉跳出来对着江墨卿喊话,质问他若非来抢亲闹事,他来丽泽山庄干什麽?
江墨卿冷哼一声,回道:「我一个大活人,就不能有游山玩水的雅兴?」
赫连夏看两方僵持,出来打圆场,「诸位稍安勿躁 ,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先行回到
落脚处,明日丽泽山庄若有什麽消息,尹庄主必定会找人通传。」
江墨卿笑了笑,说这屋里就他一人还算明理。旁人却不答应,一个清瘦持剑男子对江
墨卿挑衅似地挥了个剑花,说道:「还要通传什麽,谁不知道尹云绣成亲,尹方胜把祁门
七图之一给她当了嫁妆,千岁宫的人爱钱如命,听了这个还不动心??」
江墨卿反驳道:「奇了怪了,祁门七图里那一片一直都在丽泽山庄放着,我要想要早
就到手了,还得等尹老头女儿成亲?」
季清听糊涂了,拱了拱在旁看好戏的沈玉盘,问他祁门七图是个什麽玩意儿。沈玉盘
比出个噤声的手势,季清还要再问,却看尹方胜从外头进来。他脸上不悦,神色凝重,他
还没进屋便有人指着江墨卿对他道:「这人就是千岁宫那个姓江的。」
赫连夏没等江墨卿又说出什麽冲人的话,上前询问尹方胜可有尹云绣下落。尹方胜面
露难色,摇头长吁短叹一番,对众江湖客行了个礼,道:「事已至此,也不瞒诸位了,小
女这回成亲,对方就是个穷小子,根本不是什麽名门之後,人还有点傻。本来我一直不同
意,那日我去见他,想要给点银钱打发他,没想到这穷小子还挺有骨气,偏是不要。他当
时塞给我一件东西说就当这是给尹家下的聘礼,我展开一看,竟是祁门七图里头的一张,
他只给我一半,说他手上还有另一半。」尹方胜说到这里,环视众人一圈,众人面上皆是
惊愕,他继续道:「说我不贪心那定是假的,那穷小子说得等成婚当日亲自交到小女手上
。」
江墨卿听了就哼哼,「说他傻,他还挺精的。」
方才还想伸张正义的各路江湖人士这下也说不出话了,还是赫连夏最先开口问尹方胜
,「庄主手上祁门七图可还在?」
尹方胜低下头,半晌才迟迟摇了摇头,「这两张今日都放在了洞房里头,藏在暗阁中
,这会儿都没影了。」
季清虽然不知道这祁门七图到底是个什麽厉害东西,看屋中大家的表情,听尹方胜口
气,也觉得事态严重。沈玉盘摸着下巴,思量片刻向尹方胜道:「事已至此,今日这宴席
不如就此散了吧。」
尹方胜也是这意思,不少人收起兵器,匆忙出去,沈玉盘虽是发起人,倒是留到了最
後。季清弄不清状况,江墨卿将他盯得死死的,他虽想走,也迈不开步子。转眼这偌大的
屋中只剩下赫连夏,江墨卿,沈玉盘还有季清陪在尹方胜身旁。
江墨卿对着尹方胜就是通冷嘲热讽,说他这麽大个丽泽山庄,轻易就能有人将他宝贝
闺女劫走云云。沈玉盘听不下去,打断他道:「那帮江湖客,听说祁门七图丢了两张,心
里肯定是乐疯了,都想着要找这两张呢。」
赫连夏转了个身,面朝沈玉盘,道:「必定又是场腥风血雨。」
尹方胜这才看向江墨卿,「这位想必是千岁宫的江宫主了吧。」
江墨卿一脸嚣张,答应得乾脆,「就是我,庄主你放心,我可没派人来劫你女儿,千
岁宫还不差祁门七图能找出来的那点钱。」
沈玉盘轻笑一声,「口气还挺大。」
这话被江墨卿听到了,斜眼看他,道:「千岁宫最不缺得就是钱,改明儿等我死了,
也搞张什麽江门十八图分散到江湖里去,看他们不抢破脑袋。」
没人接他话茬,他便对季清勾勾手指,「别人都走了,还赖在这里干什麽?」
季清看主桌上的点心盘子里还剩了个糯米团子,拿起来塞进嘴里对沈玉盘拱手道别。
赫连夏也跟着走出去,屋外雨已停,有家丁送来盏红灯笼。赫连夏提着灯笼走在最前面,
江墨卿在後头和季清说起了祁门七图。
祁门七图这事说起来有点玄幻,江湖传闻总是将这张藏宝图妖魔化。江湖上从前有户
姓祁的人家,富可敌国。祁家主人死後,因膝下无子,便将自己的所有财富藏於深山之中
,绘制藏宝图一副,图画玄妙,非一般人能参透。这份藏宝图起先保存在少林寺的藏经阁
中,後被有心人窃取,抢夺藏宝图的人无数,江湖上一时腥风血雨。但凡抢到这张藏宝图
的人,不出三天必七窍流血而死,都说那是祁家死去的主人亡灵作怪,只有他所认可的人
才能握有藏宝图寻到传说中的宝藏。到最後也没人能找到宝藏,当时的武林盟主出面主持
正义,将藏宝图一分为七,分别交给当时江湖中颇有名望的七大门派保存。时至今日,当
年的七大门派早已不复本来模样,祁门七图也在这麽多年的江湖纷争中零散於大江南北,
甚至还有传言说七图现在皇宫之中保存。
尹方胜手上这张祁门七图还是从个瘸腿乞丐手上买来的,那乞丐也不知是从哪个坟头
里挖出来,换了三两银钱就高兴得要命。
季清听完,看了眼赫连夏手上那忽明忽暗的光,没什麽兴趣似地对江墨卿道:「大半
夜的别说这事了,你不是说还没吃东西吗,要不找家客栈问问还有没有东西吃?」
江墨卿问他是不是住在醉梦居,季清怕他要来和自己挤一间,忙说,「是啊,那儿还
空了间客房,你要住下也行。」
赫连夏转过身,手上的灯笼跟着晃了半圈,暗红的光扫过路旁的矮树丛,原先聚在空
中的两三点 萤光倏地闪到了别处。他问季清明日起程可好。季清点头称好,江墨卿在旁
冷冷抛来句,「还真心急。」
季清被他这阴阳怪气的态度惹恼了,脱口而出,「我来吃喜酒你又说我怎麽不赶快回
白家,我要赶紧回白家,你又说心急。」江墨卿看他是真生气了,反倒是闭上嘴,沉默无
言。赫连夏偏过头笑季清,「这麽点事就生气,又不是三岁小孩儿。」
季清撩起袖子,没好奇地跨着大步走到赫连夏边上,「我要是三岁小孩我立马就张嘴
咬他了。」
江墨卿听了直哼哼,小声嘟囔着,「又不是没咬过。」
赫连夏看他倒不像是什麽臭名昭着的掌门人,稚气未脱,行事说话和季清这年纪的少
年人没两样。三人回到醉梦居,见店里头还有灯火,赫连夏前去叩门。花老板又是醉醺醺
来开门,瞧见多了个江墨卿还打趣说:「怎麽大变活人变出了个千岁宫宫主?」
季清一愣,才想问他怎麽认识江墨卿,花老板打个酒嗝,道:「我认识得人可多啦,
你大哥我也认识,人如其名,冰山似地能冻死个人。」
赫连夏 把他扶到桌坐下,问他灶间可还有厨子。花老板趴在桌上玩着酒瓶,问他们
要吃些什麽。季清摸着脑袋想不明白,怎麽连花老板都知道他是白家人了。江墨卿看赫连
夏往灶间去,戳了戳花老板,「花老板你上回说要找我杀个人,你到底准不准备把订金给
我?」
花老板转过个身,长发盖在脸上,犹如厉鬼。季清帮他拨弄好头发,看他双眼闭着,
又已睡下,扑哧笑了出来。赫连夏拿了几只馒头和盘腌萝卜乾出来,看花老板这副模样,
摇头无奈道:「又睡着了……」
江墨卿确实有些饿了,拿了个馒头咬了一大口。季清才抓个馒头,却看江墨卿眼神一
黯,起手摀住他嘴,拽着他手便蹲到桌下,屋中烛火晃动,骤然熄灭。只听些唏唆怪响,
下一刻屋中便又亮起火光。花老板还是那个趴在桌上睡得死沉得花老板,醉梦居还是那个
醉梦居,连桌上的馒头都没少一只。赫连夏不知何时到了柜前,看到江墨卿和季清从桌下
钻出,对二人使个眼色,只见个麻布袋子平白无故被人悬到了醉梦居的梁柱上。江墨卿抽
了筷桶里双筷子,朝悬住麻袋的草绳飞去,麻布袋应声落地, 惊醒了花老板。他揉着眼
睛伸个懒腰问是谁从楼上摔下来,季清朝他指指那个落到大堂里的麻布袋子。
花老板扬眉,撑着桌子站起,走三步晃两步地去到麻袋边上,先是踹了两脚,後便蹲
下要去解绑住麻袋的草绳。赫连夏施展轻功,飞身到了梁柱上,待他下来,花老板也已解
开了麻袋,季清帮忙去褪那麻袋,褪到一半他看傻了眼。麻袋里赫然是个妙龄女子,女子
一身红妆,腰间插了枚血红玉簪,样式别致。江墨卿抽了玉簪来看,无趣地撇嘴,道:「
染血朱砂。」
花老板打个哈欠,一屁股坐到地上,抬手懒懒指了指江墨卿,「这不是你们那儿的特
产吗?」
江墨卿翻个白眼,听门外传来阵阵脚步声,对花老板道:「花老板,估计过会儿得有
人来大闹。」
花老板像是突然清醒了,打量着地上女子道:「新娘突然跑到醉梦居来,确实值得大
闹一场。」
赫连夏凝眉,问江墨卿这染血朱砂是怎麽回事。江墨卿便道:「玉簪上涂了染血朱砂
的毒,我百毒不侵无所谓,你要不要摸摸看看。」说着面无表情地把玉簪递到赫连夏面前
,季清扯他袖子,朝门口努努下巴。花老板起身甩了甩衣袖,道:「都这麽晚了在人客栈
门口大吵大闹,一点规矩都不懂。」
他言辞虽是埋怨,倒还是去开了门。一下涌进许多人,季清这麽匆匆看了眼,有好几
个都是下午宴席上见过的人。其中有个眼尖的,看到地上躺着的新娘子,拉开嗓门高喊,
「尹家小姐被千岁宫的人给灭口啦!」
赫连夏瞥了那人一眼,蹲下去查看尹云绣状况,鼻息尚存,人还活着。江墨卿哪管她
是死是活,两根手指夹着那玉簪便朝方才胡乱喊叫的人面门掷去,他出手太快,周围又拥
挤,那人躲闪不及,玉簪正中眉心,不消片刻,他便四肢抽搐,七窍流血,颓然倒地。此
举一出,一众好汉皆是无言,握紧手上兵器,目不转睛盯准了江墨卿,似有大战在即,不
敢懈怠半分。
江墨卿斜睨他们一眼,拂袖坐下,倒上杯茶,冷声道:「尹庄主想必也是来了,何不
出来说话?」
尹方胜此时从众人让出的小道中迈进醉梦居,花老板席地坐着对他动了动下巴,尹方
胜拱手与他道:「深夜造访,坏了花老板饮酒的雅兴,尹某有愧。」
花老板掏掏耳朵,回道:「没事,您座,店里砸坏了您就赔,我不在意。」他又对尹
方胜指了指尹云绣,「疯丫头没死,包准过会儿就活蹦乱跳了。」尹方胜快步上前查看,
看她吐息如常,疑道:「中了迷药?」
扶着尹云绣的赫连夏点了点头,从腰间摸出个小瓶,倒了粒褐色药丸,掰开尹云绣的
嘴将药丸拍入。季清看尹云绣仍未醒转,有些心急,赫连夏倒是镇静,让他上旁边坐着,
「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你也别急,出不了事。」尹方胜也是心焦,握着尹云绣的手低低唤
她名字。他侧过脸看着一脸不屑地江墨卿,说是方才有人往他面前飞来一支绑着纸条的飞
镖,上面说他家千金被千岁宫的人带来了醉梦居。江墨卿莞尔,「来讨人带这麽多英雄好
汉是做什麽?怕我不肯交人?要是人在我手里,我早弄死了她,你呼朋唤友,找了这麽多
帮手也无济於事。」
尹方胜没支声,江墨卿笑得更乐了,「看来众位真是侠义心肠, 不过到底是路见不
平必要拔刀相助,还是想来抢祁门七图……」他还没说完,便有人反驳道:「我们都是来
帮尹庄主忙的,要是你伤了尹小姐分毫,定将你碎屍万段!」
这呼喊得来不少附和,江墨卿懒得搭理他们,眼看尹云绣那边似是有了动静,他起身
去看,众人也逼近过来。尹方胜见尹云绣猛咳几下,终是醒转,大喜道:「绣绣,爹爹在
这儿,爹爹在这儿。」
尹云绣醒来第一句话却问起她娘所在,尹方胜抚着她背将她搀起,对他道:「你又望
了,你娘前几日忙婚宴的事病倒了,正在家中修养。」
尹云绣坐到桌边,说要喝水,她见身边围了这麽多人,按着脑门便问道:「我这是在
哪?」
「醉梦居。」花老板晃悠悠站起身,问她,「今日大婚,尹小姐可还记得?」
尹云绣喝了口茶,道:「当然记得,我刚才还在洞房里等着呢,这不突然就到了这儿
。」她清清嗓子,又挺了挺背,说是背疼。
赫连夏指着醉梦居的梁柱,道:「从顶上摔下来当然会疼。」
「劫你的人是谁看清了吗?」尹方胜拍了拍她手掌,关切道。
「没,顶着红盖头,谁能看得清?」尹云绣撇了撇嘴,抬眼看到江墨卿,眼神定在他
身上许久才移开,季清挨得她近,听到她低声喃喃了句,「好像在哪儿见过……」
尹云绣没事,尹方胜也算是放了心,散了一众号称来帮忙的江湖客,带着还昏昏沉沉
地尹云绣便要离开。江墨卿把那具死在玉簪下的屍体拖到了醉梦居外头,花老板对他道:
「就放那儿吧,明日我找人把他拖到乱葬岗埋了。」
折腾了这麽半宿,季清有些困倦,趁着江墨卿拖屍体的空当,没和他支会一声,偷偷
摸摸回到自己那屋。赫连夏看他行为鬼祟,跟在他後头见他进了屋就去敲门。季清问他是
谁,他顿了好久才说,「是我,明天早晨我们便出发。」
季清走来开门,看没人跟上来,便应下。赫连夏还故意问他在看什麽,季清听有脚步
声近了,也没回答他,忙关上门,插上门闩,吹灭了蜡烛。
赫连夏转头去看走上来的人,见是江墨卿,与他颔首,便回了自己房间。江墨卿在季
清屋前站了会儿,推不开门也没再折腾。第二天他起身最早,店里厨子还没露面他便坐在
大堂里头喝起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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