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她常常替他担心，但他这样子的时候，她比什麽都还要忧虑。 十五岁的夏洛克四肢修长，动作笨拙。对他的身体来说，他的腿太长了，也 不是每次都能控制住手臂，她知道他讨厌自己因此变得有点不灵巧了。他还 是很瘦，但很明显他会长得跟哥哥差不多高。 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已经有两个小时以上了。这件事本身不算很不寻 常，但他垮着肩膀、皱着眉头的样子让她担心起来，也许有什麽事发生了， 她却不知道。 她知道发生过很多事，他都没有告诉她——尤其是在学校发生的事。虽然他 能说很多话，通常也会说很多话，他还是个很少吐露心中秘密的孩子。但她 知道只要时机对了，他就会跟她说。 她敲敲门，端着托盘走进他房间，托盘上面放着一杯茶、几块他喜欢吃的饼 乾。她没有多说什麽，只把盘子放在他身边，因为她知道他讨厌闲聊。要是 他想说话就会开口的，他以前总是会跟她说话。 他的头发该剪了，她带着一丝微笑注意到。她伸手拨拨他的卷发，在他脸颊 上亲一下，才告诉他晚餐在一小时内就会上桌了。 她没料到他会回答，她走到门边，却很快又因为他才刚变低沈的嗓音停住脚 步。 「假如…假如我比怪胎更怪，你还会爱我吗？」 她缩了一下，因为他的语气很平板，而且还用了那个字眼。他父亲不是唯一 叫他怪胎的人，不管她怎麽努力，那个字似乎开始黏住他不放了，她想知道 这称呼是不是会跟着他一辈子。 「我永远都爱你，夏洛克。」她坚定地说，「而且不管其他人怎麽说，你都 不是怪胎。」 之後他什麽也没说，只是继续坐在那里，像刚才一样张着眼睛出神。她常常 猜想他脑袋里都在转什麽念头，但也不情愿地接受她是绝不会知道那种事情 的。 她看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出任何让他问那个问题的蛛丝马迹，眼光却落到随 意扔在地板上、半藏在他脚下的一本杂志。她立刻认出杂志的类型，杂志摊 开那页上有个金发美女，露出胸部，用挑逗的表情吸吮手指。她好奇了一 会，心想他是从哪弄来的，但马上发觉这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让他感 觉到什麽，或者以目前的状况来说，让他没感觉到什麽。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最想要做的是走过房间，尽可能给他一个 大大的拥抱。她想搂着他，告诉他不要紧，那些事全都没有关系，不管他喜 欢或不喜欢谁，被谁或没有被谁吸引，她都会爱他。但她不能。不是她办不 到，而是他不会接受的。她只能用其他方式让他放心。当然了，他总会看清 楚状况，他一向如此，这是让他之所以是他的原因之一。但她希望他明白， 他远不止於别人认为是的那个怪胎，而且有一天，另一个人也会明白这件 事。 她希望这一天很快会来，但却不禁怀疑那还要很久、很久。 五 电话来了，那通她既期盼又恐惧的电话。 麦克罗夫特终於找到他了。他没说用的什麽方法，但她知道他有他的人脉， 当然不像想像中那麽简单，因为麦克罗夫特没有用真名。话说回来，夏洛克 也从不会让事情太容易。 她先从窗口隐约看见他，他独占一间占小小的个人病房。也是一样，她没有 开口要求过，只是默默接受了麦克罗夫特能帮么弟的这一点小忙。 但她首先见到的却不是夏洛克。 一个年轻人坐在门外，看起来几乎跟躺在床上的那个一样糟糕。那人有一头 淡棕色的长直发，很久没有洗了。他的样子苍白、憔悴、满眼都是血丝，就 像在药物影响下渡过的时间比出门呼吸新鲜空气的时间还要多一样。她从来 没有见过他，连有他存在都不知道，但这一刻她恨他。 「福尔摩斯太太？」 她没有回答，年轻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是保罗。」他伸出一只发颤的手，说：「我是席德的，呃，朋友。」 夏洛克甚至没有用本名。他入院时用的是席德尼．福尔摩斯的名字，无疑因 为他的『朋友』只知道他叫这个，所以麦克罗夫特花了稍微长一点的时间才 找到他，这个错误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她对这个保罗一无所知，心里却明白他自称『朋友』是什麽意思。 如果是其他任何人，她就不会在意。她是他母亲，不管有再多婴儿期的哭 闹，心理师的报告、别人的坏话、或者跟哥哥无谓的争执，她都爱他。她比 他还了解他自己，也明白他跟其他小孩完全不一样，早在很久以前，她就接 受这件事了。他从没对异性有过一丝一毫的兴趣，事实上，他几乎对任何人 都没表示过什麽兴趣。她不准备因为他初次建立感情连结的是男人，就少爱 他一点点。 然而保罗代表她痛恨的所有事。他是一条水蛭，操纵别人的情感。她知道夏 洛克也不是天使，但是眼前这个人把一个易感、迷惑的年轻人带进药物和感 官享乐的世界，就是这两样东西让他们今天聚在这里。 不过，她要看的是自己的儿子。她有礼地无视那位所谓『朋友』，推开门， 走到床边坐下。 她的宝贝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模样苍白又削瘦。她上次见到他已经是一 年多以前了，他变得很厉害。婴儿肥全部消失，颧骨甚至更明显了。他的体 型向来不特别壮硕——这是他跟麦克罗夫特的主要差别之一——现在却比一 把骨头好不到哪里去。看他这个样子，让她心痛。 医生说是用药过量，还提到古柯硷。她真想知道是什麽把她出色的儿子逼到 这个地步，让他冒着毁掉他美妙的头脑的危险，也要用那种毫无意义的毒 品？ 「喔，夏洛克。」她说着从他前额拨开一绺散乱的卷发，在他脸上吻了一 下。 之後他会短暂醒来，告诉她那样做是为了要让大脑停止，他想榨乾无聊的感 觉，需要觉得自己正常，就算只持续一下子也好。在更之後，他对抗戒断症 状的时候，她会抱着他，他会哀求她给他些什麽，任何能够拿掉那些锐角的 东西都行，她不是爱他吗看在老天的份上？但此时此刻，她会坐在床边，握 着他的手，对他手臂内侧的那排针孔视而不见。 另一则 一辆黑色汽车带来麦克罗夫特的礼物，她半点也不惊讶，况且今天早上他打 电话提醒过了。就他现在正在飞越大西洋的半路上看来，他真的体贴无比， 不过这些年来他也从来没忘记过她的生日。 他的礼物包括一大盆漂亮又精巧的插花，花材都是她的最爱。一瓶看起来贵 得惊人的香水。另外是她一直想看，却得知几周前就销售一空的表演门票， 跟丽池饭店的晚餐订位记录。让她讶异的是还有一个美丽的装饰相框，几乎 跟她上周弄坏的一模一样。 她事先谢过他了，当然，但也提醒他不必在她身上花这麽多钱。他笑起来， 要她别傻了，如果不能宠坏自己的妈妈，那他要宠坏谁呢？ 她那时想说：如果他找到另一个可以爱、可以宠坏、可以定下来的女人，她 不会介意的。男人也行——她要求不多，只要让他快乐的人就好。但她不愿 意提起那些争执多年的事，坏了两人谈话的气氛。而且她清楚他早知道她的 想法，只会坚持现在这样已经非常快乐了。 好吧，只要他过得好，她就不打算抱怨。不管怎麽说，他一直有点依恋母 亲，也许比夏洛克还多一点。[忍不住的译注：原文是 Mummy’s boy，好想 直接翻成妈宝喔……（被英国政府拖去埋）] 噢，夏洛克。她并不特别期待他是送礼物那种人。好吧，至少不是今天。他 通常记得她生日——或者会被麦克罗夫特提醒这件事——从她生日那天起到 大概一周以内，他的礼物、卡片、或电话会突然出现，全看他那时多忙、多 不能分心而定。但他都记得。这就是她要的全部了。 她试喷香水，把花放到起居室，门票和订位记录则妥当收好。她把卡片放到 壁炉上，把相片从坏掉的相框换到新相框里。相框彻底吻合相片的大小。这 可是麦克罗夫特，老实说她也预料他会做到这个地步。只是她一边看着相 片，一边忍不住得暂时坐下来一会儿。 无庸置疑，这是她最喜爱、最珍惜的相片之一。这是一张快照，跟他们每年 正正经经摆姿势合照的家庭肖像照很不一样，只拍了两个男孩，他们都在开 心地笑，这种场面的确是难得一见。 她不记得他们在笑什麽、又是为什麽要笑了。但也不再重要，因为时间真的 过得太久，久得简直像来生一样了。照片里的他们年纪都很小，麦克罗夫特 才十一岁，刚要进入青春期，夏洛克那年四岁，眼睛大大的，头发肆意又狂 野地生长。那短短的一刻里，他俩之间没有半分未来会决定兄弟关系的敌 意，只是共享眼前的事。 她喜欢用这张照片上的样子记得两个孩子：快乐、放松、无忧无虑，没有任 何日後会落在他们两个肩上的重担。 她坐在那里回忆了一会，才整理好情绪，开始做该做的日常琐事。不管今天 是不是生日都是要做的。 她正准备坐下来喝杯午茶，玄关却传来轻轻扣门的声音。她打开门，发现一 个不认识也不面熟的陌生男人站在外面，身穿米色的毛线衫，两手背在背 後。 「你好，」他说：「这里是雀起农庄17号吗？」 她回答这里的确是。 「喔，那好。」他说：「有人要我亲自送这个过来。」 他递给她一个奶白色的信封，又回去站成那种像军人稍息的姿势。信封上没 有署名，只写着地址，笔迹非常眼熟。 她微微露出笑容，小心撕开信封。里面有张卡片，是那种幽默类的，两个男 人躺在山丘上望着星空，其中一个问另一个他能演绎什麽。这是个老掉牙的 笑话，但她总会在这边笑起来：在第二个男人大谈银河、时间、恒星、天气 与创物以後，第一个人骂他白痴，因为有人偷了他们俩的帐棚。 她打开卡片，发现里面写着一句话，还夹着另一张纸。 「亲爱的妈咪，」那句话说，「生日快乐，爱你的夏洛克。」 那张纸让她更好奇，因为她没预料到有这个。她展开纸，发现夏洛克在上面 写了更多字。 「等等会带剩下的礼物跟食物来。」字条写着：「在那以前请好好招待约 翰。他是医生，他喜欢茶。SH」 她笑出声音，这真的太像夏洛克的作风了。那麽多年来，她都在期盼中等着 见到……嗯，等着见到跟夏洛克合得来的任何人。但除了在医院那命运般的 一天以外，她从没被介绍跟谁见面。没有任何同事、朋友、夥伴、室友，没 有任何人。 麦克罗夫特曾经带人来过，但夏洛克总是那麽独来独往。他一直很坚持他不 需要任何人，以致於她不想逼迫他，她不想把他逼走。如今，他却给了她所 能要求的最棒的礼物。 知道了以後，在门口这个年轻人到底是谁就非常明显了。她早就听过很多这 个约翰的事——大名鼎鼎的医生、军人、室友、同事、朋友。她成功从夏洛 克那边问出过一些资讯，但他总是说得很含糊。不过麦克罗夫特有告诉她剩 下的，像是夏洛克看起来就好像终於找到了他会关怀的人，一个他会称之为 朋友的人，如今就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 这真是最不平凡的礼物，对她的意义可能远超过夏洛克可以想像的。或者他 也很清楚，毕竟这种行为前所未有，非常的夏洛克。她希望他这点永远不会 变。 年轻人彬彬有礼地看着她。她这才发现，不只夏洛克没把她是谁告诉他，连 她自己大概也有点举止怪异——对卡片笑出声音，还露出牙齿笑得像个傻 瓜，却把他晾在门口等着，一点都不能算是有礼貌。所以她做了唯一能做的 事，也是夏洛克早知道她会做的——她尽可能正常地微笑着，开口邀他进来 喝茶。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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