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你愿不愿意陪着我一起，遗忘？ 他丢出这个问句的时候，我正望着灰得近乎苍白的海。西海岸常常就是这样，阴沉的天空 拍打着阴沉的海，还有里头不知道有没有什麽异物的消波块──听说每个要一万块？於是 我想像中的海边总是环绕着几千万或几亿台币，却更胜怪兽般丑陋的水泥风景。 那天会到海边纯粹是一时兴起。过了二十岁生日这麽久，原依然是个很孩子气的人，孩子 气，而且娇憨得可爱，我常常这麽觉得。那天中午醒来睁开眼，我就看见他坐在床边一瞬 也不瞬地望着我，浅棕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正午的日光下眼睛浅得很不像他；然後我 看见那双眼里慢慢带起了笑意，从他眼睛里的某处无声荡漾开来。 我们去看海好不好？他这麽问。 其实我们前一天大吵了一架，连枕头上都还闻得到前晚的烟火味。争辩内容在我梦境里不 停回荡，梦里的他更不讲道理更蛮横，我却更爱他。梦境里的我们又吵了一整晚，所以睁 开眼时我只觉得比前一天更疲惫。 他握着我的手，所以我说好，我们去看海。 我们跳上公车，他始终没有放开我的手。一路上我们没说什麽话，只是静静牵着手，忽略 旁人诧异的眼光。 刚认识的时候，我没想过可以爱他。 那天我晚到了朋友的聚会，待我浑身狼狈赶到，他坐在我的老位子上，摇晃着酒杯里的冰 块对我笑。 你就是翎？我喜欢这个名字。 他挑眉间有些什麽，让我不自主在他旁边坐下来，连老位子被坐走都没来得及生气。他的 笑好像填满了我一直都不知道的某个空缺。我坐下时他其实已经有了七分醉意，即使如此 他也只不过多笑一些，眼眉间的光芒比平常来的尖锐，然後浑然不在乎谁接近他。 过了一阵子以後原才告诉我，其实他是去买醉的，拖了三年的远距离恋情刚刚结束，他被 甩只能决定喝个大醉。 你不伤心？我问，在我看来他一点也没有买醉的样子。 当然伤心啊，可是哭又没用，所以我决定浪荡一夜掷千金。 那晚他当然没有掷千金，後半夜我模糊记得他浑身酒气醉倒在我身旁，我早就在进门没多 久就醉了，但并不是因为酒精的缘故。我只记得我一遍用一遍用视线描画他的睫毛他的唇 角，特别是笑起来满满孩子气的模样，很喜欢，好喜欢。 但我早已放弃谈恋爱了。 後来他固定会来参加我们的聚会，惯例抢我的老位子，待我现身时孩子气地勾起嘴角。 谁让你晚到，活该。 原很有才气，最後才加入朋友圈中，却很快就成为圈子里的核心人物。他永远有最疯狂的 计画最美丽的妄想，在许多人已经放弃做梦的二十多岁，他满满都还是青少年狂妄的热情 ，在他口中这个冷酷的世界就像会因他改变。 朋友告诉我他是独子，家里头对他期望很深。我想就这样了，我不在乎永远当朋友；世界 上偶尔会有些人美好得只要待他在身边，就可以让周围的人分到那麽一点点幸福的余光， 他会找到他的幸福，而且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直到某天我又喝了个烂醉，他扛着我到他家。一早醒来看见他睡在我身旁，只引起我一阵 惊慌。那张沉睡的脸好诱人，我舍不得移开目光，却又害怕自己的渴望会被他发现。我狼 狈起身，听到後面幽幽传来一阵叹息。 你要到什麽时候才会发现，我也爱你？ 於是我们终於在一起，可惜故事从来没有这麽简单。 他比我想的还好，离家这麽多年，第一次我终於有了归属感。只要有他亮起一盏昏黄的灯 ，即使沙发摇摇欲坠电视机杂讯里有外星电波，我小小的客厅依然是天堂。 然後他的堂兄弟听到风声找来，我才知道我和他其他的对象都不一样。他们说他从小到大 都优秀非凡，怎麽可能选择到像我这样的人。 可是我爱他。 你不配，他们冷哼。 再然後我工作的地方开始接到抗议电话。老板摆明对我惹上别的男人不以为然，同事用尴 尬沉默抵制。我一遍又一遍接电话听他妈妈从指责到哀求，要我不要带坏他，要我离开他 。 我爱他的同时他也爱我，这麽难得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却没人替我们祝福。 不要爱我好不好？我这麽问他。 那天我又一次疲惫地听完他母亲打来的电话，只觉世事不过尽是不如人意。十五岁那年我 自以为找到真爱双手空空浑身是伤离开家门，然後循环被骗被抛弃再重来好几次，老家的 地址我早忘了，反正十几年来从没回去过。但他在老家还有父母，即使他选择吃不饱饭的 写作、即使出柜还是声声恳求他回家，我又怎麽好挡住他回家的路？ 他孩子气的笑容褪色，主动吻住我，我们缠绵前所未有的激烈，一夜未眠。隔天一早他醒 来前，我已经拖着行李离开他。 朋友问我为什麽原不再参加聚会。我说我不知道，同时掐住心底的那个空洞，忍住不露出 表情。那几天我酒喝得特别凶特别猛，可还是记得已经没有会把我扛回家的那个人了。但 电话停了，他回家了，这样就够了。心脏再怎麽痛也无所谓，我自己的不幸不需要牵扯到 他。 三个礼拜後他又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我惨了，即使他失去了笑容满脸胡渣浑身消瘦，在 我眼里这个人依旧珍贵得独一无二。他说我离开後他写不出东西来，他想念我牵住他手时 眼里的颜色，他记挂我开心不开心的每一个表情，他要我。 他说，翎你是我的老鹰，你可以不栖息在我肩膀上，我还是会等你。 在路灯下的他被夜雨淋得湿透，浑身抖得同筛子般，盯着我的眼睛却亮得放光，他冷冰冰 的指头在我手心塞进钥匙，我不由自主握住了。 我们继续和他的家庭抗争，感觉就好像在和整个世界对抗。我们没让任何朋友知道，在人 群中我们只能视线交会、不能亲吻拥抱，没办法光明正大走在街上牵手，不能陪同对方参 加聚会，他的家人甚至还是替他介绍对象。我早已对这些无所谓，他不一样。 我们开始争吵，我不要拖累他，他有爱他的家人，他也有机会去爱上他们能够接受的人， 犯不着为我放弃整个世界。 他说为什麽我不能自己决定我要爱谁，连你都要干涉？ 我说，你是我唯一感激世界的理由，我要你快乐。 我们持续着没有答案的争论，尽管一句我不爱你了就可以解决一切，我却没办法说谎。没 有人能回答我为什麽爱会这麽艰难，我们没办法说服任何人，就算和别人不一样，我们也 可以过得很好。我很想结束这一切，又不知道该如何放弃。我不懂爱得这麽辛苦为什麽还 坚持，可我也不懂要怎样才能不再爱一个人。 这天我们到了海边，锋面让西海岸满是海风，锋利的风声切过我们脸颊。我将围巾缠到他 的脖子上，看见他冻红的脸从毛丛间探出来依然惹我发笑。他握着我的手喊好冷，我握紧 ，没有说话。 冷得叫人发狂的海边孤伶伶的，只有一个钓客老伯坐在防波堤上，不知道在坚持什麽。我 们绕过昂贵而丑陋的消波块，踏上仅存的小沙滩，海浪在这里总算有了喘息，发出宛如心 跳的声音。 踏在海与陆的交界，我望向曾经的世界边缘，不想看见这个小小的沙滩被消波块包围，不 愿想起还有一个整个世界在背後。我只是望着灰蒙蒙一点也不美丽的天空和海，专心数着 我们的脚步还有心跳声。 呐，你愿不愿意陪着我一起，遗忘？ 爱你之前，我已经被遗忘很久了，我回答他。 这个该死的世界从来就没有人像他，如此用力握住我的手。 陪我一起嘛。 好啊。 我们手牵手走进冷冷的海水，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海，不知何时飘起了灰色的雨。在水深及 腰的地方我们依然牵着手，两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水洒进我的眼睛里，居然也是咸的 ，咸得让人流下泪来，我停下脚步揉眼睛，听见一个声音远远大喊。 钓客老伯扛着鱼篓站在沙滩上好大声地问，两位小哥要不要喝鱼汤？ 哎你们都湿透了，要祛寒呢新鲜的鱼汤最好了。 小屋里老伯边说边豪迈放下两个人头大的汤碗，丝毫无视我和原紧紧牵着的手。老伯叨叨 絮絮讲得没完没了，正好填补我和原的沉默。 鱼汤好喝吗？你们城市长大没喝过这麽鲜的鱼汤吧？不是老伯厉害而是鱼汤就是鱼要鲜， 这海岸丑得乱七八糟的，还是有活跳跳好味道的鲜鱼哪。这麽个冷天人来得少，就可以钓 到格外难得的好鱼，给你们瞧我今天就钓上了两条不错的。 鱼汤里满满都是泪水的味道，但不知道为什麽，整天没吃东西的我们狼吞虎咽，把汤碗里 所有的东西都吃完了。老伯在旁边看着，神色再自然也不过，一点也不像刚叫回两个手牵 手一起走进海里不打算回头的人。 哎好喝的话下次再来，下回老伯再给你们做别种鱼汤，别以为都是鱼汤啊味道可是不同的 ，好不好？ 我揉着刚刚滴进雨水的眼睛，握紧了原的手，说，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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