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起灵之二 张起灵感到无法置信。 在前往吉林长白山的列车上，次等车厢中，他窝在双层床舖的上层，面朝着墙壁睡觉。几 只黑蚊不停绕在他的耳边飞动，嗡嗡鸣叫，隔层的夹板则因为嵌的不够密实，三不五时随 着车身的晃动产生磨擦，发出刺耳的嘎响声。车厢的窗户紧紧闭着，不留一丝缝隙(因为 打开了肯定会冲进更多不知名的蚊虫、以及薰黑脸孔的脏灰尘)，已经够狭小的空间内因 而显得更加躁热窒闷，空气中还弥漫着汗水和食物混杂而成的难闻气味。 这样的环境对张起灵来说倒不算最艰困的，甚至可称得上舒适。令他感到难以想像的并非 包围他的这些物事，而是，当他听见铁制的厢门被嘎啦啦的推开，一阵由运动鞋胶垫踩在 地面所形成的脚步声，从外部进入了车厢内里。 此刻的张起灵脑内已盘旋着五六分睡意，原本他对这阵脚步声并不打算理会，但同时他也 知道这班列车上，除了和自己同行的人们之外，还有一些行为不能完全被信赖的家伙── 例如陈皮阿四的人马存在。本能的警示促使他从半寐的状态中醒来，转过头去看走进车厢 的人是谁。 当张起灵看到吴邪一手提着登山用背包，另一手叉在防风外套的口袋里，抬起头和自己相 视对望，他一时之间竟有点认不出对方。严格说来，他跟吴邪见面的次数加总不过两次： 一次是山东瓜子庙，另一次是西沙海南岛。相较下，吴邪倒是立刻就辨识出眼前这人的形 象。当吴邪看见躺卧在上舖的人，他的眼睛瞬间睁得老大，貌似显得很讶异(讶异中并未 包含嫌恶的成份就是)。不过这股错扼只出现了几秒钟，很快的吴邪的表情就恢复正常， 并且以抬手和微笑表示打招呼。 张起灵没有回应这场友善的招呼。当下，他只是眯起眼睛看了看对方，接着一语不发，翻 回身去，继续睡他的觉。虽然实际上他已睡意全消。 吴邪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张起灵暗忖道。上回在海口机场一别，他以为那是两人最後一 次的会面。毕竟西沙一行，吴邪可说是被他三叔吴三省半拐带式的进了那个无比邪门的斗 ，早先的鲁王宫亦然……这趟莫非也是为了一模一样的理由？张起灵不明白，这件事其实 与他毫无关联，他却不由得思索起个中缘故。 下舖传来一阵阵方便面的肉燥香气，以及王胖子见吴邪走进车厢後的大呼小叫。王胖子， 张起灵在这班列车上与他重逢时，张起灵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他很清楚王胖子和他是『同 一条路』上的人，就像齐游向深海的鱼种。 这并不是说张起灵一开始就知道这支长白山队伍的组成人员，而是这麽多年下来，这些地 点、这些队伍、这些人，看来看去几乎差不多就那几张面孔。虽然鲁王宫内张起灵和胖子 是第一次碰头，但当时他就晓得，这人日後还会出现在行进的阵列之中：祁蒙山西周陵、 广西卧佛岭、西沙海底墓，由这几处地点所连结而成的龙脉，推衍出的即是象徵龙头的吉 林长白山。这是一条隐晦却也显而易见的道路，无论是受埋藏其中的财富、谜团，或其它 不为人知的原因引诱而来，这批同路人终究会被聚集并且行走到一块儿。 王胖子对张起灵貌似也有同样的认知。所以，即使这人平日的行径有些张狂，但怎麽说也 是明眼的老江湖。这便是为什麽此刻王胖子宁愿选择坐在下舖嗑自己的方便面，而不是一 如既往的犯话痨跟张起灵攀谈，因为他知道对方不吃这一套。 吴邪的出现会令王胖子大惊小怪也不是没道理的。或许他和张起灵一样，怎麽也没料到， 这位连在摇晃的船间都站立不稳的吴家小三爷，此刻却一脚踏踩在这只即将奔腾出水的龙 脊之上。 ※※※ 「你为什麽来这里？」 张起灵有机会把这句话向吴邪问出口时，队伍已经到达长白山的山脚处。当时的天候极度 不佳，周遭大雪纷飞、严重影响行进视野。厚重的白雪覆满山顶，使用炸药任意开穴恐怕 会引发雪崩，因此一行人乃是靠着敲打山脚之下的盘龙石脚，利用非常微妙的坍塌缝隙， 硬是挤进了雪山内部。 为了安全起见，大夥儿决定待在原处先行休息，一方面恢复体力，另一方面等待雪停，再 外出探路。这段休憩的空档中，众人轮流守夜，洞内的温度虽不比外面冷洌刺骨，但仍不 免令人咬牙。轮到张起灵的班时，他坐在距离山岩缝不远处，点起一团柴火，脸则朝向外 头，看着映在雪地上的点点萤光闪烁。 吴邪在这时凑了过来，坐在张起灵的对面，两人的中间隔着簇火。张起灵知道，吴邪一直 试图想找寻空档，向他询问和这趟行程有关的事。所以张起灵先发制人的发问，反而让吴 邪愣在了原处，一时间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 「这个，该怎麽说呢，我算是为了我三叔来的。」吴邪貌似有点难为情的伸手搔了搔头。 「你三叔不是从海南岛时就失去联系了？」 「我也以为是这样。当潘子带着我三叔的信息来找我时，我也吓了一跳，尤其他还指名要 我们上长白山。一开始我也不明究理，但同一时间我又在餐厅碰到陈皮阿四那老头，他虽 然没直说，但也很明白指出吉林长白山是个关键地点──这跟我三叔的说法不谋而合，我 都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这帮人串通好来唬拢人了。你也知道我三叔那人，他就一只万年老 狐狸的脾性。不过既然是潘子带来的口信，我想这真实性应是假不了的…」 吴邪一口气丢出一串话，而张起灵始终观察着他。吴邪在说话时，眼神不时绕着那团啪啪 作响的簇火打转，加上他将防风外套的拉链拉到了脖前，有一半的脸都埋在衣领里，令他 的表情和语气都显得有些含糊不清。 这些反应都帮助张起灵知道：吴邪不是个好的演员。上一次他这样观察吴邪时，脸上正披 着『张秃子』的面具。那时的吴邪也一样，对於自己为什麽会搭上前往西沙群岛的船只表 现出类似的迷惘。支持吴邪的理由貌似一直很飘忽不定，他却又如实行走在这样危险的道 路上。 张起灵不确定吴邪和他三叔之间的情感有多深厚，对於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羁绊，张起灵的 认知一向是模糊的。可以确定的是，吴邪和张起灵、王胖子这些人，原本肯定不属於同一 条路子上，但他的身影却又一再出现，而且很明显不晓得前路凶险。 「这座山不寻常。」张起灵说。 「我知道。我想这一切都表达的很明显了…」吴邪探头看了看山缝外，接着又把脸转回来 ，「之前我拿铁铲试着敲开岩壁时，有很浓的琉璜味从岩缝里渗出来，这让我们知道内部 有温泉，所以进来避难和取暖。後来我们进到这里，又发现了和女真族历史有关的壁画， 这让大家都很想再往下挖掘、一探究竟。但越往深处走就闻到越浓的琉璜味，表示此地也 可能是一座随时会喷发的活火山。我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座山简直就像是存心耍人 似的把大家困住，进退两难。」 吴邪这一番剖析倒是令张起灵略感讶异：因为吴邪说的并没有错。事实上，刚才众人被困 在山脚下束手无策，利用铁铲来磕敲石头，使部份的石块密合，并腾出可挤进人身的岩壁 空隙，这方法就是吴邪想出来的。 张起灵必须承认，面对险境如此，吴邪并不是像外在看上去那样弱不禁风。他在洞察事物 方面有着丰沛的领域知识、以及异常敏锐的直觉，早先两次的下斗经历中已经很明确得出 这个结论。 正如吴邪所说，这座山对他们散发出恶意──或该说所有遭受入侵之地都对入侵者充满恶 意，因为入侵者本身也不怀好意。但吴邪并不跻身在这班入侵者的队伍之中，在他身上找 不到倒墓者专有的贪婪气味，他充其量只是个跟随者，追随着他不明究理的离奇物事。撑 托他脚步的理由，至多也就是比常人更胜的求知慾和好奇心。然而好奇心并不能让他和这 座山的恶意抗衡。张起灵沉默半响，又说： 「这里藏了你不知道的危险。」 「我不知道的危险…小哥，你的意思是你知道这座雪山中藏了些什麽？你以前曾经来过这 里？」嗅到张起灵话中的意味，吴邪像是打蛇上棍似的移动身体，坐得又靠张起灵近了一 点。但被吴邪这麽一问，张起灵倒是抿起嘴，把头一偏，什麽都不再说了。 吴邪发出啧的一声。接下来有好一会儿，两人间都静默无语，不过张起灵用余光能察觉到 吴邪在观察自己的侧脸，虽然吴邪这项举止不敢表现的太张扬，但张起灵几乎能猜出对方 的心思。张起灵在这时突然伸出手，抓起吴邪的手往自己脸旁贴去，并让对方的手指顺着 自己的脸颊边缘往下摸，确定那里没有矽胶面皮黏着的痕迹。 张起灵无预警的动作把吴邪吓得不轻，吴邪连忙把手抽回，并且摆着手解释自己没有怀疑 的意思。吴邪的困窘其实让张起灵感觉很有趣，但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笑出来，以免招来 吴邪的更多疑心。 『今天的张起灵吃错药了。』这应该是此刻浮现在吴邪脑海中的念头。张起灵暗忖道，因 为自己破天荒的主动向吴邪提出问句，这对吴邪来说肯定比这座雪山更不寻常！但是当吴 邪问起和张起灵自身有关的事，张起灵又再度三缄其口，忽热忽冷的表态让吴邪不知该如 何应对是好。 基於有过被『张秃子』蒙骗的经验，吴邪自然会产生戒心，并想确认眼前这一位究竟是不 是本尊，以免再次被易容术耍的团团转。张起灵可以理解，因为在吴邪眼中，『张起灵』 已经有一个模糊的轮廓：目空一切、对周遭人事物毫不关注，这应是张起灵在吴邪心中的 定位。以往，张起灵在扮演任何自己以外的角色时，他没有所谓心理上的负担，一方面这 是因应工作上的需求，另一方面，由於没有人清楚张起灵真正的模样(张起灵自己也不清 楚)，所以相对的，他也无需担心在人前露出破绽。 然而现在，张起灵已经在吴邪面前绽露出一丝破绽。他一会儿表现的像张起灵，一会儿又 不像。既然如此，索性将错就错，张起灵决定在大雪停歇之前，再提出一个不像他会提出 的问句：「如果不是因为你三叔，你还会入山吗？」 这个问题让吴邪沉默了比较长的时间，张起灵看得出来，对方是很认真在思考。接着，吴 邪从皱成一圈的风衣衣领中抬起头来，说道，「我会。我很想弄清楚这一切是怎麽回事。 」 当吴邪说这句话时，他的视线直直投向张起灵，没有回避。火焰的热度在两人的脚旁不停 跳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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