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ly1111 (更隔蓬山一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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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自创] 琢玉-8
时间Tue Jun 21 13:31:44 2011
杨湛已有半个月不曾进来这解意阁,如今踏入,分明还是极为熟悉的地方,却又有一点
微妙地、说不上来的不同。
「这是荼芜香。」似乎注意到他的神色,正执壶冲茶的谢璟殊说道。「王爷似乎不喜焚
香?」
「唔,是没这个兴趣。」若说焚香是文人雅士的爱好,那麽他自认并不风雅,况且他的
前半生,也真没有闲情逸致去品香试香,连带着,整座荣王府并未薰香,他的衣物也不
曾带有香气,仅是单纯地素淡无味,着实异於他人。
「我也很久不曾焚香了。当年事务繁忙,劳心劳神,纵有空余闲暇,也往往心慌意乱,
不知如何排解,那时我便会焚香宁神。在前线战场焚香,听来似乎可笑,但若非如此,
我想自己也撑不过那段艰苦的日子。」一边以其独特的南腔,淡泊优雅地说着,男子边
以带着粗茧的修长手指沏着香茗,所用的这一套粉彩绿地开光菊纹茶具更是上上之选。
杨湛曾吩咐过,但凡此人所用,必供以府中上品。也就因此,如今这解意阁内所用之物,
更比杨湛在时精细甚多。
「……艰苦的日子吗?」闻言,杨湛不免深深地思量。
外人往往只见到战胜的风光,谁又知道,这等荣光是以多少日夜的殚精竭虑堆砌而成?
自己明明身处其中,却怎麽会以为谢璟殊就是个特例呢?况且,受谢氏盛名所累,属於
谢璟殊的那一条路,怕还要走得更为艰辛痛苦。
但眼前这个男子,在那条格外崎岖的路上,竟也能走得无比安稳,而且充满荣耀。
然後,是他这一双手,生生地、让此人由顶峰上失足摔落。
「所以见到府库里竟有荼芜香这等逸品,忍不住就僭越了。」男子将茶杯移到他的面前。
端起瓷杯,那清香的气息充满杨湛的胸臆,他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饮入。入口的茶汤
甘甜润美,鲜嫩无比,这是他府里的茶吗?怎麽他自己就从来没喝过这等回味无穷的好
茶?
「这是?」杨湛十分吃惊地望着手中的茶杯。
「这是我取梅树枝头的积雪,待其雪融沉淀之後,以此雪水冲泡府里的毛尖,听说以雪
水泡茶,茶汤会格外清澈甘美,今日一试,果然不假。」谢璟殊品味茶香,一边赏玩手
中精美的茶具:「我也算出身望族了,但王爷府里的器物真令我大开眼界,都说荣王府
是当今世上第一财库,所言实不虚也。」
「你应该更想说我好大喜功、横徵暴敛吧!」杨湛自嘲。这也是故楚江南一带的人民,
对他的讽刺之词,毕竟是他领兵灭亡楚国,更进一步将楚宫宝物掠夺一空,故楚百姓对
雍朝的恨,因此全数集中到他的身上。
「我已经说过你了,『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比起你的功劳,这些有形的财
物奖赏,实在算不上什麽。」
这句曾令他纠心痛楚的话就算再听一次,杨湛依然觉得无比刺耳。「你倒给我说说,这
算是什麽功劳?」
谢璟殊却以极特殊的神色望着他。「王爷竟真是不懂吗?」
「我不懂,我从来就看不出,在那场狡滑的胜利中,我到底有什麽功劳,竟值得让谢玉
郎如此赞赏?」
至今为止,他用所有的生命在学习兵法与武功,期待在战场上与楚国一决雌雄,定夺江
山。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因为秽暗的人心,与诡诈的阴谋而使雍国获得胜利。如此不择
手段、趁人之危的做法,就算後世人不指着他骂『阴险卑鄙』,他也觉得在自己的胜利
里,始终跟随难以抹去的巨大污点。
「狡滑?」谢璟殊以微妙的神色重覆这个字眼,很是啼笑皆非:「胜了就是胜了,哪来
什麽狡滑老实的?是谁让荣王殿下有这样的想法,他真是该死。」
注视着眼前的男子,杨湛有片刻地失神。这本是他心底纠葛多年的死结,从没有任何人
能碰触,也没有任何人能与他分享;无人享有这等资格,也无人拥有足以窥探他内心的
能力。如今,却唯有这个人,唯有这个谢璟殊……
「你就真的要我这个输家,再分析一次自己的败因,给你这个胜者听?」说着,那口吻
很是无奈。
「愿闻其详,」他微微低头略行了个礼:「在下洗耳恭听。」
「好吧。」男子轻轻一笑,嗓音虽不复清越,但腔调仍然柔和顺耳。「若要比领兵打仗,
那时就算是你,再领十倍的兵力打来,也无法胜利。彼时楚军精於水战,熟知地势;以
逸待劳,上下一心。当此四项优势兼备,雍军是既无法围,也不能歼,根本毫无胜算。
但其中,唯一可破解的,就是这条『上下一心』。
「我若是你,我也会这样做,挑拨离间,使其内乱。战争本就毫无益处,况且雍楚两国
相战,从来损伤甚大,胜负不过一时之间,但世局动乱,民生凋蔽,长此以往,受苦的
还是那些平民百姓,所以广陵的盗匪才会如此猖獗。兵法有云:『善用兵者,屈人之兵
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於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
全,此谋攻之法也。』你已完全实践这点,无所挑剔。我若是教导你的师长,必会以你
为荣,并大大赞赏,谁敢说你狡滑呢?」
言语之间,语调的高低起伏极其风雅,好比在吟咏诗歌一般,让这冗长的评论,也变得
悦耳美妙起来。
「若换做是你,你也会这样做?」
其实,他扪心自问,那一切动机,无论是为了家国天下,还是黎民百姓,在他心里,都
比不上谢璟殊的这句话。
「我当然会这样做,若我生在皇家,必不会执迷於战争胜负,徒然牺牲人命。」说着,
无奈地轻声叹息:「一将功成万骨枯,以人命堆积出来的战功,又有什麽值得欣喜的?」
闻言,他有些吃惊,他从来不知道谢璟殊是这麽想的。这个在战场上未尝一败、而被歌
颂不休的良将,居然会如此厌弃战争。杨湛痴痴地注视面前的男子,眼光根本离不开他。
男子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却更沉静内敛,光华内蕴。这就是真正的谢璟殊吗?
或说这人,才真是他一直在苦苦追赶的谢璟殊吧……
「王爷还是……」谢璟殊的话还没说完,杨湛就乾脆地出言打断。
「君澄。」这是他鲜为人知的字,因为在这天下,也没几个人有资格如此呼唤他:「叫
我君澄,还是杨湛,别再叫我什麽王爷。」
谢璟殊略微一怔,很是停顿一会,才顺从地唤道:「君澄。」
闻言,杨湛的心口,像被什麽尖细的利器猛然刺入般,一阵痛楚地收缩着,他不明白自
己为何有如此感触,更止不住那股疼痛,迅速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难以消退。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杨湛迅速站起身。「夜已深了,你还是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
便要离去。
待他走到门边,却听到後头男子略带犹豫地唤道:「君澄。」
这声呼唤,让他全身一僵,胸口再度狂躁跳动。他深吸口气,努力平复情绪,想让自己
的姿态一如既往地完美,再转回身,就见到谢璟殊略带一点为难的神色开口。
「或许这不该是我来问,不过……」男子那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他:「今夜,你从那『蒹
葭楼』回来的?」
怎麽也想不到谢璟殊竟会提起这个话题,在此瞬间,宛如由足底昇起一股烈火,将杨湛
的全身狠狠烧透一遍。
「我从以前,对荣王的风流多情,就有所耳闻。你心思细腻,顾虑周严,或许你有自己
的考量,但也要顾及那些为你担忧的人们。」说完,男子自嘲一笑:「其实与你论及此
事,是我僭越了。」
男子的字字句句,如同雷声轰在耳边一般。杨湛只感到自己喉头无比乾渴,难以成言,
却拼了命似地,要挤出这句话。「……我对她,真的没有什麽……」
见他没有不快的表情,谢璟殊才略带沉吟地续道:「烟花之地,龙蛇混杂,变化多端,
你身份不同一般,更不能自恃武功而轻忽安危。若当真喜爱那名女子,就算带回来又何
妨?反正,连我这个仇敌,你都肯收留了……」
闻言,杨湛蹙眉。「她与你,怎能……」後头那『相提并论』四字,有如一道惊雷,让
他倏然住口。
只是谢璟殊又怎会猜不到那未出口的话语?男子微微一笑,道歉:「是我多嘴了。」
因为自身情绪正极度紊乱,却又要努力维持表面上的冷静,所以杨湛当时并未体会到,
两人对他那句不完整话语的理解,根本是南辕北辙,大相迳庭。
「笛子。」莫名地,他冒出这字眼让谢璟殊一头雾水,杨湛清清紧绷的喉头,才继续说
道:「璿姬笛艺为京内第一,若我日後能常来听你吹笛,便不会盘桓在那烟花之地。」
峰回路转,没想到竟有如此回答,谢璟殊有些错愕地道:「自是欢迎之至。」
杨湛故做镇静地点头。「那你也早点歇息吧,我明日再来。」便转身离去。
直到他走出梅园,见到已打着伞恭候在外的顾琏,杨湛才终於肯呼出积郁胸口的那股热
气,让自己昏乱的思绪稍作冷却。无奈脑中混乱一片,纵然四周满是茫茫飞雪,却不能
让他有分毫冷静。脑中一再重覆两人方才的对话,男子的一字一句,都似深烙在他的心
口般,轰得他心神不定,头昏脑胀。
而一旁顾琏只是垂首低眉,无视一切,默不作声地为其遮雪,随之回房。
走在廊上,杨湛总觉得自己衣里像沾了什麽香气。微皱起眉,他自小就对气味十分敏锐,
况且当年後宫中更少不了以薰香害人的丑事。就因如此,他不只不喜焚香,也厌恶女子
的香粉胭脂,是以就连璿姬身上,也从不薰添任何芬芳。
「不知沾到什麽味道,你等会儿就将这件裘子拿去处理了。」他吩咐着身後的顾琏。
顾琏嗅了嗅,迟疑一会才说:「据玉公子说,这荼芜香是香中逸品,着衣而弥月不绝,
浸地则土石皆香,不如奴才现在就去取衣来给主子更换,免得到处沾染。」
不知不觉,那皱起的眉头竟在顾琏的叙述间,缓缓松开,再无厌恶。「是吗?原来这就
是他说的荼芜香……」他若有所感地沉吟。
顾琏察颜观色,便不再接话,他若是在此刻继续提起换裘的话题,怕也无法在荣王府里
身居这等高位了。
片刻之後,杨湛回到自己起居的棣华院私寝内,就见到摆放在一旁紫檀龙纹柜上的御制
珐琅薰炉。此物造型优雅,以黄铜为胎、三足双耳,蓝地红彩莲纹、饰以金丝掐花,工
艺纯熟,精巧绝伦,竟让不喜焚香的他,也厚着脸皮将其从宫里讨来,就因此被他皇兄
要挟了一个天大的恩情。此时再看,依然美不胜收,杨湛一边赏玩这件宝物,一边臆想
着那人见到此物时的模样,唇边就缓缓浮现一点笑意。
侍人们无声地进入侍候他更衣,顾琏在一旁督看着。正瞧到那件沾了香味的狐裘,一名
侍女依着杨湛过往习性,便要将这毛裘撤掉,顾琏还来不及出声,便听到杨湛发话:「搁
着就好,别拿远了。」
那侍女竟是有些迟疑:「可它沾了香气……」
顾琏差点没冲去捂着这侍女的嘴。主子说什麽就是什麽,谁让你敢有意见了?但依他主
子的性情,此刻他也不敢踰越地出言指责此女,只能等待主子那冰冷的怒火降临。
却极意外,杨湛的口吻仍然十分平和。「这裘子穿着暖,孤还想留着穿上几日,全都退
下吧!」
大大地松了口气,顾琏赶忙让众人退下,自己依旧侍立一边。
「你也去休息吧,这些日子,你做得不错。」褪去鞋袜,杨湛倚坐到那张宽广的床上,
顾琏便为他解下层层纱帐。
「这是奴才的本份。」依旧垂首敛眉,不矜不喜。「但有件事还要主子定夺。」
「你说吧!」那慵懒的声音,穿过层层纱幕而来。
「玉公子行动不便,奴才也不好镇日在解意阁伺候,奴才是想,是否要物色一个周严可
靠的人,过去那里服侍?」
帘里沉默半晌,直到冷汗都将从顾琏的额边滴下时,杨湛才说道:「那定要找个十足可
信的人,你告诉他,伺候好了,孤重重有赏;若怠慢多嘴,孤决不容此人苟活。」
顾琏垂首低道:「是。」而恭谨退下。直到退到室外,轻缓将门合上後,他才抬起头来。
前院盛燃的金炉,正为几株新植的绿萼取暖。他见了,一边伸手拭去额边的汗,一边微
微苦笑。
这,怕是所谓的,『爱屋及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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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自古如名将 不许人间见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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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114.36.2.78
※ 编辑: bly1111 来自: 114.36.2.78 (06/21 13:39)
1F:推 ANGAL:很喜欢这个故事,每天都很期待喔^_^ 06/21 20:17
2F:推 puranaria:很期待~! 06/21 20:50
这个故事比较慢热一点,谢谢观赏
3F:推 mentafollia:为绿萼取暖的行为好可爱XDD 觉得王爷好像情窦初开的 06/22 00:55
4F:→ mentafollia:小鬼XDD 期待下集^^ 06/22 00:56
年下攻就是要有一点烂漫的可爱与执着这样,有表现出来就好
5F:推 skyflying72:差不多可以开始推了..唔,不战而屈人之兵固然是理论上 06/22 02:06
6F:→ skyflying72:的最高境界,可是这不代表凡是不战而胜的人一定在道德 06/22 02:07
7F:→ skyflying72:上具有正当性。 06/22 02:13
8F:→ skyflying72:应该说,不是所有非血淋淋的战争方式都比较值得称颂。 06/22 02:18
9F:→ skyflying72:好比欺骗或威胁都不比出手伤人来得高尚吧? 06/22 02:20
没错没错!光明正大的战胜当然是值得赞许的,我就是想表现出这个感觉,
但就因为谢能从另一种看法来看战争伤亡,就是这点不同,
让王爷得到另一种启蒙,也就因此,有点亦师亦友的关系这样~~~
不然我看以王爷的性子,会一生都在狡滑阴险之类的词中打转吧orz
※ 编辑: bly1111 来自: 114.42.0.218 (06/22 14:05)
10F:推 gh20502:我可以说我好想催焚城嘛Q口Q 06/22 19:17
11F:推 umi520:期待王爷忍不住内伤爆发时.....虽然看起来应该还有一段酝酿 06/23 10: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