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镐京里最闻名的，除了名门富贾，怕就要属各式各样的花楼艺坊。那些绝色奇才，体 态风流的殊艳名妓，各个可怜可爱，叫无数贵族士子沉醉其中，流连忘返。其中以蒹葭 楼为花楼之首，而蒹葭楼的花魁，名为璿姬。此姝不只倾国倾城，妍丽娴雅；鬓发如雪， 面如桃花，而且精通音律诗词，据说其笛音曾使池中芙蓉一夜盛开；因此风靡京师，艳 名远播；无数达官显贵为求能一亲芳泽，不惜抛掷千金，倾家荡产。 尤以荣亲王杨湛与她的一段情缘，更是让人欣羡。荣王不只赠她『璿姬』此名，以赞其 姣美如玉；更有人说，杨湛就是为了她，所以才会至今未曾婚配。 只是无论如何，就算有如此秀色可餐的美人当前劝酒，严祉却还是战战兢兢，食不下咽。 「严太守，孤还是第一次见到竟有男人会在璿姬面前，害羞到抬不起头来呢。」 「听闻此女是王爷心头所爱，微臣自然是非礼勿视。」 「这倒也是。严太守的确眼光独到，竟会任用一个故楚国的奴隶做为监工，还让他立下 不少功劳，怕是你这双眼睛再朝璿姬看一眼，就把她的那些小心思都看穿了。来，今日 孤要好好敬你一杯，就为了你这双难得的火眼金睛！」说着，便率先向严祉举杯。只是 这一段话，旁人听不出门道，但曾经眼见荣王为那人发怒的严祉，却隐约觉察不安。 「这本是当日王爷初到渭堤察看後，微臣揣测王爷的意思所为，臣妄自揣度，还请王爷 降罪。」先饮了一杯，再俯身恳切告知。严祉的坐立难安，已连璿姬都感到不对。 「王爷，您不是交代璿姬要好生招待贵客吗？可别害璿姬得罪了您的贵客啊！」说着， 便又向严祉敬酒：「太守大人，璿姬蠢笨，招待不周，请您见谅。」 「姑娘客气了。」 「严太守是真与你客气，那孤就帮严太守出头了，总不能说到璿姬这里一趟，竟是什麽 曲子都没听到的。」 「之前王爷待在璿姬这里，已经听足了一个月的笛曲，这次又想要怎麽折腾人了？」此 话说得无比娇酣，万分可爱。 「那便不吹笛，再弹琵琶吧。」说着，杨湛看了严祉一眼，状似询问，只是後者又岂敢 说不？ 「这就献丑了。」取来琵琶，持拨当心一划，声音脆如裂帛，而後是一串如玉击般清越 的乐音响起，这便是一阙脍炙人口的『踏莎行』，接着，女子甜美的、带着南腔的柔软 嗓音，就随着旋律幽幽吟唱。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泪珠阁定空相觑。 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 雁过斜阳，草迷烟渚，如今已是愁无数。 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 「……好一个『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真叫人柔肠寸断，蚀骨销魂……」 杨湛闭目倾听，极是情动。 严祉看向眼前素手低眉的女子，就如同一池最清雅高洁的芙蕖，心中略有触动。因为投 注无限情感，所以璿姬将最後一句唱得极是凄楚婉约、扣人心弦。此曲说是为了严祉而 唱，但他何尝听不出唱曲之人，对那个男人的心意呢？可叹的是女子身处浊世烟花，就 算有千丝万缕的情意，似乎也难将情郎留在身畔，又怎不使美人幽怨，泪珠纷乱？ 此曲极意缠绵，此姝天姿国色，荣亲王既是亲见此景，想来定会对她百般爱怜……看来 世上的流言风语，倒也不假。想来若非有皇族身份的鸿沟挡着，这对英雄美人也定会成 就一段举世注目的良缘吧！严祉感叹地想。 「璿姬姑娘对王爷情深意重，实在让下官动容。」 「哦？」闻言，杨湛微睁了眼，带着笑意看来：「孤怎麽听说冯翊太守与其夫人，才真 是鹣鲽情深、情比金坚？」 「承蒙岳丈与内人不弃，当初下官才能专心赴考，得到一点功名，不说此恩当报，便是 结发元妻，情份自然不同一般。微臣也不愿让『谷风』之事，流传在自己耳边。」严祉 诚挚地说着。 「嗯……」杨湛极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一会，再望向一旁的璿姬：「此人如何？」 一脱方才弹唱的闺情，璿姬微笑地来回看着他俩，才缓缓说道：「若让璿姬选嘛，在王 爷与大人之间要择一为夫的话，自是严太守胜出了……」 此话一出，严祉惭愧万分，杨湛却是开怀大笑：「你可别害严太守回家後被关在房外， 不得其门而入啊！」 才正说着，外头居然就有小厮来报。「璿姬姑娘，有严太守家里的奴仆来问，太守要不 要回家用膳？」 而後，房内立即传来更响亮的笑声，甚至连璿姬都忍俊不住。外头的小厮正听得一头雾 水，却也不敢多问，小心等着答案之时，就听到里头最尊贵的男人那依然带笑的清朗嗓 音道：「回去吃！当然回去吃！若要害得太守大人将几日没饭吃，孤可不知该怎麽赔罪 了！」 「王爷您就莫再取笑了。」璿姬打着圆场，自己却也偷偷笑着。 满面通红的严祉有口难言，便顺势起身告退，却在将走出房的那一瞬，被身後的男子叫 住。 「严太守。」男人虽在饮酒说笑，清冽的目光与威势还是如此慑人，叫严祉心中一骇， 不禁垂手静听。男人只是说着简单的几个字，却让严祉完全理解，他今日会被请到此地 的原因。 「那个人，孤要了。」 「臣明白了。」躬身行礼，沉着应答，他并未痴愚地再去请教内情，便安静退下。 杨湛只是缓缓地饮下璿姬斟满的酒。严祉既然身为被杨济看好的俊才，自会知道该怎麽 把事情办得圆满妥贴。再说了，一个南奴的移交，让他这个冯翊太守来管理，也着实大 材小用了。只是此事有关谢璟殊，杨湛是一点都不敢大意。 毕竟，在此世上，这个名字能掀起的风浪，绝对比他所能想像的，还要猛烈太多。 ========= 杨湛其实不真正明白自己何会在深夜里，离开那个缱绻美妙的温柔乡，冒着疾风劲雪， 回到王府。 他只是在想，今夜实是有点儿冷，便生出一点莫名的焦虑，辗转难眠。 『璿姬，今夜是否特别冷？』 『王爷觉得冷吗？那麽唤人进来加炭可好？』身旁半裸的美人雪肤花貌，不见半点畏寒 的模样。 『不，你这里已足够温暖，只是今日雪势如此之大，夜里怕会极冷。』 说着，心头的惶恐更甚，他决定起身着衣。 『雪路湿滑，夜雾深重，王爷不等到雾散雪停，再行离去吗？』揪住他衣角的手腕柔若 无骨，那神色似水动人。 给不出任何原因，他只能暧昧地笑而不答，一边伸手按住了璿姬的身子，让她不必起身 为他更衣。而後，在她那哀婉的目光之中，低声地留下一句：『好好睡吧，我会再来看 你。』便掩门离去。 王府前戒备森严的卫士早因听到马蹄声而提高警觉。而当轮值的守门卫士见到他，先是 吓得几乎要将眼珠子给瞪了出来，随後即全神贯注地戒备四周，怕出什麽大事似地，实 在让他啼笑皆非。 「无事，别惊动他人。」将马绳交给下人，他低声嘱咐，也不让人费事去打开正门，便 从侧边小门进入王府。 此时已过亥时，府内一片寂静，惟有引路小灯在纷飞的大雪中亮着。杨湛走在曲折秀雅 的廊道上，就算他已身着锦袍狐裘，在此腊冬之际却还是感到指尖冰冷。其实在今日之 前，他从来不曾在意过天候变幻，毕竟凭他拥有的荣华权势，足以使他过得舒适惬意， 无论寒暑更替。 只是日前才下了场初雪，放晴几日後，居然又再降下大雪，今年的丰镐京，似乎将渡过 一个格外寒冷的冬季。 而如今的他，只要一想到『冷』这个字，心头就会窜过一阵冰凉。 那个人……袍子穿得够暖吗？火墙里的炭火昇得够不够旺？可别因为他不在府里，下人 们就怠慢了…… 如此想着，他的脚步不由得再加快了些。 直到那一片泛着幽香的梅林，迎着月光，出现在他的眼前。 恍然，是一串沉静超然的清雅笛音，越过茫茫飞雪传来。那乐声古朴澄澈，却无比动人 心弦，似已经历最繁复的指法与颠峰的技艺焠炼，才能返璞归真，成就如此高妙的境界， 实叫人神为之夺，向往不已。 此曲兼具娴静与灵动，旋律周折起伏，绵延不断，有如寒梅傲骨迎霜，无惧风雪地盛开； 疏影弄月，更显得品性高洁，原来正是名曲『梅花三弄』。笛声悠然，飞雪迷蒙，叫人 如痴如醉，月下的绿萼似乎也应和着逐渐盛开，笼罩四野的香气冷冽袭人，份外幽独而 美好。 而後，在这片如梦似幻的景色里，他见到那个人，裹着一身白裘，姿态闲适自在地，倚 在廊下弄笛。 他从没听过如此悦耳的旋律，就算他早已耳闻谢璟殊此人『善音乐，尤攻横笛。尽一时 之妙，为江南第一。闻者心神俱醉，惆怅若失。』却也以为是阿谀奉承的夸大之词，未 曾料到其技竟真至这般超凡绝伦，举世无双的境界。此时亲耳聆听的感动与震撼，怕还 要更胜传言描述的数倍。 男子的发长不足束冠，却乌黑飘逸，衬托那张本该如冠玉的脸庞益发皎洁，虽覆着丑陋 的铁面，依然让他难以移开视线。杨湛就这样站在原地，沉默而专注地望着那个男子吹 奏，就连肩上已覆满了白雪，也浑然不觉。 直至男子放下横笛，缓缓张开那双静谧的眼眸，朝他所在之处望来，眸底却不见惊动， 似乎早已知道他藏身此处。 「将要开花了……真没想到，我竟会在丰镐城，见到绿萼盛开的景色。」谢璟殊说着， 带着一点难得的笑意：「王爷可知，我在金陵的故居里，也种了满园的绿萼？」 他望着男子说话的模样，有一点发怔，那明明已不是当年独领风骚、叱吒风云的谢玉郎， 却为什麽，仍能这般吸引他的目光呢？那明明、已经不是……早已不是…… 「……我知道。」他怎麽可能不知道？关於这个人的一切，无论是爱好、习性，他全数 都…… 「听闻此地是王爷的书房，琢玉现在真是鸠占鹊巢了，多谢王爷割爱。」 敏锐地察觉男子话里微小的变化，竟是『琢玉』，而不再是『奴才』吗？玩味着这些许 不同，杨湛的口吻也不自主地和软下来。「无妨。住得可还习惯？」 「再好不过了，承蒙王爷挂心，这些日子也不曾再犯过疼痛，我一直想向王爷亲口致 谢。」 「无事就好。今冬着实寒冷，你千万小心别再受寒，也早些歇息吧。」 男子看着他片刻，缓缓说道：「雪路湿滑，夜雾深重，王爷不如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再 走？」 闻言，心里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杨湛为此微微苦笑。这个谢璟殊，不就是说话间不再 那麽刻板冷漠而已，竟就值得让自己如此欢喜吗？方才明明也有同样的理由与挽留，来 回相去不过一个时辰，况且男子的声音完全不如璿姬的刻骨爱恋，此时他却轻易地被说 服，该说他是真觉得冷了，还是他本来就不想走？ 「……也好。那便打扰了。」 一边拂开肩上沉厚的积雪，杨湛才终於发觉，自己竟已在雪里站了这样地久…… ============ 本篇是架空古代，设定的年代是有点错综复杂， 就是看到哪个设定想用就拿来用就是了，基本是用魏晋南北朝之类的 此篇的踏莎行是北宋周紫芝所作， 而笛子的评论则是用了晋的桓伊，也就是梅花三弄的作者。 我想有些引用的还是注明一下来得好，不会造成误会~~~~ -- 美人自古如名将 不许人间见白头 --

※ 发信站: 批踢踢实业坊(ptt.cc) ◆ From: 114.42.30.182 哇！好久不见了~~~~ 查了一下，是周邦彦的词句，真是非常贴切呢 这篇蛮慢热的哦，可能要很有耐心，尤其是我orz 这篇文我抓住视角，让人看不到玉的心声，他不再冷淡的个中滋味， 再将文章连在一起看，会比较有感觉哦！顺道一说，王爷赌气又去躲了半个月orz 被你这样一说是真的耶！玉郎年纪毕竟大了几岁嘛！要体谅一下小鬼orz ※ 编辑: bly1111 来自: 114.36.90.120 (06/19 23: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