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we (羽翼天韬)
看板AprilSky
标题陆小曼女士为徐志摩全集所写的序
时间Sun Sep 15 15:49:34 2002
今天是志摩四十岁的纪念日, 虽然什麽朋友都不见一个, 但是
我们两个人合写的日记却已送了最後的校样来了. 为了纪念这部日
记的出版, 我想趁今天写一篇序文; 因为把我们两人呕血写成的日
记在这个日子出版, 也许是比一切世俗的仪式要有价值, 有意义得
多.
提起这两部日记, 就由不得想起当时摩对我说的几句话; 他叫
我「不要轻看了这两本小小的书, 其中那一字那一句不是我们热血
里流出来的. 将来我们老了, 可以把他们放在一起发表, 你不要怕
羞, 这种爱的吐露是人生不易轻得的! 」为了尊重他生前的意见,
终於在他去世五年的今天, 大胆的将它印在白纸上了, 要不是他生
前说过这种话, 为了要消灭我自己的痛苦, 我也许会永远不让他出
版的. 其实关於这本日记也有些天意在里边. 说也奇怪, 这两本日
记本来是随时随刻他都带在身旁的, 每次出门先把它们放在小提包
里带走了, 唯有这一次他匆促间把它忘掉了. 看起来不该消灭的东
西是永远不会消灭的, 冥冥中也自有人在支配着.
关於我和他认识的经过, 我觉得有在这里简单述说的必要, 因
为一则可以帮助读者在这两部日记和十数封通信之中, 获得一些故
事上的连贯性; 二则也可以解除外界对我们俩结合之前和结合之後
的种种误会.
在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 说来也有十多年了 ), 我是早已奉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别人结婚了, 虽然当时也痴长了十几岁的年龄
, 可是性灵的迷糊竟跟稚童一般. 婚後一年多才稍懂人事, 明白两
性的结合不是可以随便听凭别人安排的, 在性情与思想上不能相谋
而勉强结合是人事间最痛苦的一件事. 当时因为家庭间不能得着安
慰, 我就改变了常态, 埋没自己的意志, 葬身在热闹生活中去忘记
我内心的痛苦. 又因为我娇慢的天性不允许我吐露真情, 於是直着
脖子再人面前唱戏似的唱着, 绝对不肯让一个人知道我是一个失意
者, 是一个不快乐的人. 这样的生活一直到无意间认识了志摩, 叫
他那双放射神辉的眼睛照彻了我内心的肺腑, 认明了我的隐痛, 更
用真挚的感情劝我不要再在骗人骗己中偷活, 不要自己毁灭前程,
他那种顷心相向的真情, 才使我的生活转换了方向, 而同时也就跌
入了恋爱了. 於是痛苦和烦恼, 也跟着一起来.
为了家庭和社会都不谅解我和志摩的爱, 经过几次的商酌, 便
决定让志摩离开我到欧洲作一个短时间的旅行; 希望在这分离的期
间, 能从此忘却我--把这一段因缘短暂的告一段落. 这一种办法,
当然是不得已的; 所以我们虽然大家分别时讲好不通信息, 终於我
们都没有实现, ( 他到欧洲去後寄来的信, 一部分收在这部书里.)
他临去时又要求我写一本当信写的日记, 让他回国後看我的生活和
思想的经过情形, 我送他上车後回到家里, 我就遵命的开始写作了
. 这几个月里的离情是痛在心头, 恨在脑底的. 究竟血肉之体敌不
过日夜的摧残, 所以不久我就病倒了. 在我的日记的最後几天里,
我是自认失败了, 预备跟着命运去漂流, 随着别人去支配; 可是一
到他回来, 他伟大的人格又把我逃避的计划全部打破.
於是我们发现「幸福还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那时的环境, 还
不容许我们随便的谈话, 所以摩就开始写他的爱眉小扎, 每天写好
了就当信般的拿给我看, 但是没有几天, 为了母亲的关系, 我又不
得不到南方来了. 在上海的几天我也碰到过摩几次, 可惜连一次畅
谈的机会都没有, 这时期摩的苦闷是在意料之中的, 读者看到爱眉
小札的末几页, 也要和他同感吧!
我在上海住了不久, 我的计划居然在一个好的机会中完全的实
现了, 我离了婚到北京来寻摩, 但是一时竟找不到他. 直到有一天
在晨报副刊上看到了他发表的「迎上前去」的文章, 我才知道他做
事的地方; 而这篇文章中的忧郁悲愤, 更使我看了急不及待的去找
他, 要告诉他我恢复自由的好消息. 那时他才明白我, 我才明白了
他, 我们不禁相视而笑了.
以後日子中我们的快乐就别提了; 我们从此走入天国, 踏进了
乐园. 一年後在北京结婚, 一同回到家乡, 度了几个月神仙般的生
活. 过了不久因为兵灾搬到上海来, 在上海受了几月的煎熬我就染
了一身病; 後来的几年中就无日不同药炉作伴; 连摩也得不到半点
安慰, 至今想起来我是最对不起他的. 好不容易经过各种的医治,
我才有了复原的希望, 正预备全家再搬回北平重新造起一座乐园时
, 他就不幸出了意外的遭劫, 乘着清风飞到云雾里去了. 这一下完
了他--也完了我.
写到这儿, 我不觉要向上天质问我这一生是应该受这样的处罚
的? 是我犯了罪麽? 何以老天只薄我一个人呢? 我们既然在那样困
苦衷争斗了出来, 又为什麽半途里转入了这样悲惨的结果呢? 生离
死别, 幸喜我都嚐着了. 在日记中我嚐过生离的况味, 那时我就疑
惑死别不知更苦不? 好! 现在算是完备了. 甜, 酸, 苦, 辣, 我都
嚐全了, 也可算不枉这一世了. 到如今我还有什麽可留恋的呢? 不
死还等什麽? 这话是我现在常在我心头转的; 不过有时我偏不信,
我不信一死就能解除一切, 我倒要等着再看老天还有什麽更惨的事
来加罚在我的身上?
完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现在还说什麽? 还想什麽? 要是事
情转了方面, 我变他, 他变了我, 那时也许读者能多读得些好的文
章, 多看到几首美丽的诗, 我相信他的笔一定能写得比他心里所受
的更沉痛些. 只可惜现在偏留下了我, 虽然手里一样拿着一只笔,
它却再也写不出我回肠里是怎样的惨痛, 心坎里是怎样的碎裂. 空
拿着它落泪, 也急不出半分的话来; 只觉得心里隐隐的生痛, 手里
阵阵的发颤. 反正我现在所受的, 只有我自己知道就是了.
最後几句话我要说的, 就是请读者原谅我那一本不成器的日记
, 实在是难以同摩放在一起出版的( 因为我写的时候是绝对不预备
出版的).可是因为遵守他的遗志起见, 也不能再顾到我的出丑了.
好在人人知道我是不会写文章的, 所以留下的那几个字, 也无非是
我一时的感想而已, 想写什麽就写什麽, 大半都是事实, 就这一点
也许还可以换得一点原谅; 不然我简直要羞死了.
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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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每个人都能有一个好梦
愿每个有梦的人
在梦醒之後
都能美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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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163.30.14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