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维纳斯 【2002/12/09 联合报】 【庄新泉】 一七八九年，法国爆发了大革命，民众攻入巴士底监狱，高呼「自由、平等、 博爱」的口号，从此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在欧美的白种人世界里甚嚣尘上 ；但在同样的一年，黑色的非洲世界里，莎提‧巴特曼（Saatjie Baartman） 出生於南非冈吐斯（Gamtoos）河畔的一个游牧狩猎部落。 ※巴特曼被用来证明白人是「高等人类」 一八一○年，巴特曼二十岁，被当地荷兰人彼得‧塞扎经营的农场收为奴隶。 一位在英国舰队上担任医官的邓勒普（William Dunlop），趁着船舰停靠开普 敦之际，前来庄园作客度假。当邓勒普在农场上瞥见巴特曼时，他为眼前的「 怪物」大为吃惊。 巴特曼有一个庞大的臀部，约是白种人的三、四倍大。农庄主人命令巴特曼接 受军医邓勒普检查，这位英国绅士更为眼前的怪胎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巴特曼还有着一对异於常人、特长而大的阴唇。其实这种体型，是当时一般科 伊桑族妇女常见的样子，但由於她较为矮胖，因此看起来这些下半身的特徵就 特别突出。 邓勒普深知这是让自己一举成名的千载难逢大好机会。光凭他所发现巴特曼的 人体结构，就足以让他在医学史上留名。更何况这种低等骇人的性器官，不正 是白种人梦寐以求的明证——证明白种人是进化的「高等人类」吗？ 在邓勒普的哄骗下，一八一○年九月二十日，一张「何腾拖维纳斯」 （Hottentot Venus）的广告海报出现在伦敦街头。海报上宣称，每个人只要收 费两个先令（two shillings），就可观赏到来自非洲原始野蛮人的真面目。海 报上形容巴特曼，有片像垂在火鸡喉咙上那片皮肤的生殖器，和山丘似肥厚的臀 部。 这海报一经张贴在伦敦，立刻引起整个英伦社会极大的轰动。莎提‧巴特曼在 英国的马戏团、博物馆、酒吧和各大学，用自己受尽屈辱嘲弄的身躯，为主人 赚入大笔大笔的钞票。 一八一三年年底，牙买加裔英国人权斗士威得本（Wedderburn），向法院递状 控诉巴特曼遭受的不人道待遇，企图营救巴特曼，不幸遭到英国法院驳回。 在伦敦待了四年後，一八一四年，巴特曼被转卖给一个名叫雷奥的法国驯兽商 。巴特曼於是被带到巴黎，和各种动物在巡回表演的马戏团内，一起接受法国 驯兽师雷奥的指挥。 雷奥在巴黎举办盛大的「何腾拖维纳斯」展览，每张门票收三法郎。巴特曼不 但在各公开或私人宴会展出，还接受法国科学家以「研究」之名的详细身体研 究。 一八一五年六月，拿破仑在滑铁卢之役大败，结束了他辉煌的军旅生活。这年 年底（十二月二十九日），在几番风雪侵袭下，巴特曼终於挡不住恶劣的气候 ，带着满身的病痛，和疲惫不堪的心灵，死在异乡巴黎。那年她二十五岁。 ※「献给巴特曼」的诗在网路上流传 巴特曼死後，法国仍不放过她。巴特曼被当成科学标本接受解剖研究。讽刺的 是，拿破仑的首席外科医师克为亚的解剖报告，对於巴特曼的死因只字未提。 巴特曼各内脏器官到底是受到结核菌、梅毒、肺炎的何种感染？她真正的致命 原因为何？她生前的营养状况如何？克为亚根本都未曾关切过。 相反的，克为亚模仿巴特曼的外型做了一个人体模型，并以福马林防腐剂保存 她的骨架、生殖器和脑子，全放在巴黎「人类博物馆」（Museum of Mankind） 展示。一八一六年巴特曼的遗骨转藏於「法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并 且成为法定「不得转让」的国家收藏品。直到一九七四年，在来自各地的反对 声浪中才被取下。 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六至三十日，南非举行了有史以来首次不分种族的民主大 选，曼德拉经国会推选为新任总统。一九九五年年初趁着法国总统到南非参访 ，曼德拉向密特朗要求，把巴特曼的遗骨归还给南非，结果是音讯全无。 一九九八年，网路上开始流传一首诗，作者是南非大学科伊桑族裔学系系主任 ，同时也是南非当代着名女诗人菲拉斯（Diana Ferrus），所写的一首名叫「 献给巴特曼」的诗。 ※迎接「黑色维纳斯」——献给莎提‧巴特曼 我来带你回家 还记得大草原上你的家乡？ 在大橡树下茂密的青草如茵 那里的空气沁凉，阳光柔和 我在山脚下，为你铺上一张床 用布卡花和薄荷叶盖满你的毯子 四周都是黄色、白色的伯提丝 溪水在沿着小石块跳跃着 并且一路低吟着歌曲 我来是为了救援你 从那些住在阴暗处，紧抱帝国主义 怪兽的贪婪目光下 从那些一寸寸切割你身体的 还有从那些一口咬定你灵魂是恶魔 宣称他们自己是掌权的神只手中 救援你 我来是为了抚平你沉重的心情 我以我的胸膛来接纳你受伤的灵魂 我用我的双手遮盖住你的脸 我用我的唇覆盖你颈上的伤痕 我将得以一览你的美丽 因此，我将为你歌唱 因为我已带给你平安 我来带你回家 那里，古老的山脉呼喊着你的名字 那里的空气沁凉，阳光柔和 我在山脚下，为你铺上一张床 用布卡花和薄荷叶盖满你的毯子 四周都是黄色、白色的伯提丝 我来带你回家 在那里，我将为你歌唱 因为你已带给我平安 菲拉斯当时是在荷兰大学担任交换学者，她趁着在欧洲游学之便，不但翻遍所 有关於巴特曼的史料，还亲自前往法国探视泡浸在福马林瓶罐内，锁在博物馆 大储存柜中的巴特曼。回到荷兰寓所，菲拉斯在平息下自己激动翻腾的情绪後 ，为巴特曼写下这首诗，经由网路的散播，迅速地传开来。 ※以一首简单的诗，突破种族间的藩篱 二○○○年十月，南非驻法国大使以公文的形式向法国提出正式要求归还巴特 曼，结果仍然如同石沉大海。甚至到了二○○一年十一月，法国负责文化遗产 的国务秘书杜富尔还宣称，巴特曼遗骸属於法国「不可转让」的国家文物。 这时期，法国国会议员阿拔特（Nicolas About）无意间读到这菲拉斯的诗後， 大为感动。他写信给女诗人，请求准许他将这首诗翻译成法文，以便传阅给他 法国国会的同僚。在国会听证会上，阿拔特对着西装笔挺的法国最高民意代表 诸公们，大声朗读这首献给这位当年备受嘲弄凌虐、可怜黑女人的诗後，他在 做总结时感性地说： 「我们过去都一直视巴特曼为怪物，现在，我们应该问问自己，到底谁才是真 正的怪物？」 在阿拔特和一些国会议员的努力下，今年二月二十一日法国国会通过法案，必 须在两个月期限内将巴特曼的遗骨归还给南非。二○○二年五月，在南非各界 的引领期盼下，法国终於才正式将「何腾拖维纳斯」遗骸还给南非。菲拉斯在 写下那首诗的第四年，巴特曼终於回到南非。《法国日报》在国会表决让巴特 曼返乡时，在社论中感叹地说： 「不用激情的抗争，不用外交的抵制，只是一首简单的诗，却能让巴特曼回家 。这真是和平解决问题的最佳典范。菲拉斯的诗简单易懂，人们很容易琅琅上 口，并很快爱上它，被它所深深打动。正是这种爱，让这首诗飞越法国人的藩 篱，进入法国人内心，触摸到他们的良知，终能带巴特曼回家。」 二○○二年八月九日南非的「妇女节」，曾被白人谑称为「何腾拖维纳斯」（ 又称「黑色维纳斯」）的南非科伊桑部落少女巴特曼，终於在死後一百八十六 年後魂归故里。南非各界社会人士七千多人，在巴特曼的故乡东开普省汉基 （Hankey）村举行隆重仪式，安葬覆盖着南非国旗的巴特曼的灵柩。 葬礼以官方、民间、传统与宗教四结合的方式，从上午九点半持续到下午一点 半，历时四个小时，南非国家电视台向全国进行了实况转播。南非总统姆贝基 亲自在这个特殊的葬礼上宣读纪念词，姆贝基总统在葬礼上指出： 「少女莎提‧巴特曼被人剥夺她的南非人和她的科伊桑族身分是不应该的，更 不应该被人当作野蛮怪物在欧洲展览。这个非洲妇女，孤伶伶被骗到欧洲，失 去她的身分，失去她的祖国，被人视作『野人』，其实真正野蛮的恰恰是那些 贩卖她和欺侮她的人！」 ※巴特曼的遭遇是人权被践踏的丑行 莎提‧巴特曼的遗骸葬在汉基村的一座高岗上，四周是绿绿葱葱的灌木丛，她 的坟冢俯瞰着她小时候的村庄和河谷，她的棺木上放着一把弓和一支折断的箭 。科伊桑族的首领们带领村民用他们自己的方言唱起了古老的部落民歌： 孩子， 你回到了母土的怀抱， 你躺在非洲的天空下。 在这古老而悲怆的歌声里，以及庄严的南非国歌、激扬的传统鼓响舞蹈，焚烧 的草药香袅中，这位苦难的「黑色维纳斯」平静地安息了。 台湾的立法院里，像法国是否归还巴特曼遗骸这样完全对立的争议，可说是天 天都在上演。但假设有一天我们的国会诸公，也能像法国国会议员那样，因为 一首诗而放弃剑拔弩张的立场，那将是多麽令人向往的一天。 巴特曼的悲惨命运和屈辱遭遇是人类历史上黑暗与丑恶的沉重一页，它把人类 之间相互奴役与践踏的丑行，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的悲惨遭遇是 南非黑人妇女和她的人权遭到粗野践踏的惊人事实，仍然是「文明世界」洗刷 不掉的历史见证，随时提醒人类不要再重蹈覆辙。在南非人为这个苦难的非洲 土着少女恢复人的身分和尊严之际，奴隶主义、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最耻辱的 一段历史也随之告终。 ※从斑斑血泪中学习相互尊重和人权 除了巴特曼的悲剧外，还有许多踩着别人鲜血、尊严或性命而满足私慾的故事 ，令人不胜唏嘘，如一八四一年美国阿拉巴马州十七岁的女奴安娜卡，接受被 後世尊称为「妇产科之父」的辛斯四十次的实验性手术；十九世纪中叶，一位 住在非洲东部波札那省一位布西曼族土着，在下葬当晚，屍体被盗取制成木乃 伊，在西班牙巴塞隆纳的一所博物馆展出；十九世纪的一个英国籍船长，为了 领取高额保险金，将一百三十三名非洲人綑绑後抛入大西洋；一八○○年代因 为挺身为判杀人罪的奴隶辩护，而两度下狱的牙买加裔英国人权斗士威得本； 二十世纪在约翰尼斯堡「种族隔离」博物馆，展出吊死一百二十一条人命的绳 子；这些都只是血泪斑斑的人权奋斗史上，不见经传、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然而，比起十六世纪到十九世纪中叶的跨大西洋贩奴交易中，被迫离开非洲家 园，挤在几乎无法回身的狭窄船舱，运往欧美各国超过一千万的奴隶（其中约 有一成死於运送途中）来说，以上提到的这些小人物还算幸运的，因为他们的 名字和遭遇还因为有历史纪录，被保存着，偶尔还被纪念着。 在後殖民时期的现代，来纪念这些人物，无非是要从他们的苦难，学习到人与 人相处该有的基本尊重和人权。 其实该感念的不止这些人名而已，他们对人类社会的贡献如：黑奴的劳力带动 十九世纪欧洲农业、商业和工业的繁荣；非洲植物草药在治疗泌尿道、心血管 、爱滋病的重大成就；非白人（黑人、有色人种）早在十九世纪时就在音乐、 体育、艺术的大放异彩；非洲考古对人类起源的助益；非洲大草原上多样的动 植物是全球物种生态的重要来源等等，都是西方文明在志得意满之余，所该想 到的。 ___________________ -- 听着欢乐饮酒歌 我醉在老人的旋律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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