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最後的酒显得苦涩。罗瑟还是很贴心地陪莉安回去，但一路上两人都没说什麽话。最 後道别时，莉安反常地要求罗瑟明天白天陪她进镇。 两人在午後碰面，看上去都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要去哪儿？」 「会堂。」 这个答案有点出乎罗瑟的意料。「去干嘛？」 「我想见选子大人。」 「……莉安，你应该知道……」发现莉安正坚定地望向自己，罗瑟话没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选子大人不是随便能见到的。甚至我也知道要见他必须透过首席阳役大人引介， 但首席阳役大人现在不在镇上……」听到这罗瑟露出了一点讶异的神情。莉安继续说：「 很可能今天完全是在浪费时间，所以如果你……」 这次罗瑟举手阻止莉安继续说下去，「欸欸，我要去！我可没说不陪你去。」莉安感激地 眨了眨眼。罗瑟叹了一口气，又问道：「理由呢？」 「请原谅我，罗瑟，时候到了我一定让你知道，但现在……」莉安皱着眉说到这再次被罗 瑟打断。「行！这样我就能接受了。嘿，别愁眉苦脸的！这就走吧？」 虽已不是第一次来访，莉安仍慑服於会堂雄伟的外观。有别於塔蕾常见的石板平房，会堂 是以大石块堆砌而成的高大建筑。雄伟不提，更引人注目的，便是开在外墙上一面巨型的 彩绘窗，窗的形状不用说自然是燃烧着火焰的太阳。 两人走进会堂，气氛一下子肃穆了起来。日光透过彩绘窗透射了一个彩色的太阳在正中的 地上，信众们三五成群沿着火焰的轮廓跪着祈祷，座位上也有些信众坐着。有几名身着白 袍的阳役，错落在信众中和他们低声交谈着。 「莉安，我可不可以……」罗瑟悄悄伸手指了指正在膜拜日纹的信众们。莉安会意，笑着 点了点头，罗瑟便也走上前去跪着祈祷了。莉安则退到一旁看着会堂内的人们。 等罗瑟结束祈祷走回莉安身边，莉安问：「罗瑟，所有的阳役你都认得吗？」 「大部分吧，还是有几个面生的。近几年阳役其实汰换得蛮快的。」 「有一位现在不在场，年纪较大的阳役，你知道吗？」 罗瑟先环视了一下会堂内，想了想，然後说：「我猜你是指雷格贝尔，头发花白的，对吧 ？他是最年长也最资深的，从我有印象以来他就是阳役了。除了首席阳役大人之外，应该 只剩他经历过前一任的时代。」 「嗯……那扇门後面是什麽呢？我刚看到有阳役从里面出来。」 「会堂的内厅，是阳役们起居和修行的地方。不对一般信徒开放的，我也没进去过。」 「选子大人在里面吗？」 「我不敢保证，但我所听说的是这样。」 莉安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罗瑟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打断她的思绪。过了一会儿，莉 安开口：「罗瑟，我要潜进去。」不理会罗瑟的眉毛挑得老高，莉安继续说道：「我想过 了，光明正大要求见选子不可能被同意，而且表明了来意之後想再谋求其他管道就更难了 。硬闯……」莉安伸手比了一下会堂内的人们，「……显然也不是个选择。所以只剩下潜 入这法子。」 「呃……」罗瑟一时不知要说什麽。 莉安双手握住了罗瑟的手臂，「罗瑟，你知道我尊重祂。我绝对不会刻意亵渎你的信仰。 」罗瑟点了点头。「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会破坏规矩的人。」 罗瑟笑了：「这难说，我倒觉得你很有冒险的性格。你看你在马戏团上弄了多少革新？」 「那不一样啦！」莉安也笑了，接着又正色道：「现在我打算做的事就是在破坏规矩，会 对在场的人、对祂都十分失礼，而且一定会被究责。」莉安说道这边深吸了一口气，「甚 至我也不知道这麽做有没有意义，说不定一切都只是我误会而已。」说到这，她好像有些 动摇。 罗瑟歪着头笑了笑：「嗯哼，我听懂了。所以你需要我陪你一起胡闹一场，对吧？来，告 诉我计画！」看着感激的莉安，罗瑟轻轻挣脱了她的手，拍了拍她的肩，然後取出绳圈把 头发紮好：「嘿，以後不叫你助手啦，你是主谋！」 会堂内仍是一片静谧肃穆。突然间男子的喊叫声传来：「这是什麽味道？」众人闻言都抬 头张望，并吸了几口气，果然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并且很快就受到很强烈的刺激，眼泪 直流。 堂内骚动了起来，男子的声音又传来：「好臭！快逃离这里！」 信众纷纷摀掩口鼻，争相从大门逃出会堂。有些阳役也跟着信众逃出，有一些则选择逃入 内厅。堂内最後一个阳役正要走进内厅时被一把拉住，一个金发男子崩溃般地对他喊：「 好痛苦，好痛苦！出口在哪里？」该名阳役对他喊到：「冷静！反方向！大门在对面！」 顺着他指引的方向，金发男子跌跌撞撞地跑走了。那名阳役为此吸了几口气，呛得眼泪不 住地掉，只好赶快进了内厅并关上门。 至此骚动轧然而止，因为堂内已经空无一人。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大约三十秒後，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刚才的金发男子原来并没有离开，他来到内厅门前轻 轻地敲了三下门。当然，这人就是罗瑟。等了几秒，没得到回应，罗瑟正准备朝会堂大门 冲去时，内厅门喀搭一声打开了。罗瑟连忙闪身进去。 一进内厅，罗瑟就被一把拉到右侧的一个柜子的後面。拉他过来的人是莉安。躲着的两人 对看一眼，罗瑟无声但大口地喘着气。 「气真足！」 「呼……呼……再晚几秒……就憋不住了……」多少受了一点刺激，罗瑟边说边喘，一边 还滴下了几滴泪。 原来莉安早有准备。她随身小袋里有个小玻璃圆瓶，装着半瓶无色如水的液体，她说那是 魁儡木的精油。几分钟前，莉安躲在靠近内厅门的柱子後，罗瑟则带着瓶子，偷偷从祈愿 烛架上拿了截短蜡烛，然後移动到靠近会堂中央的座位区。他扭开瓶子，把它斜靠在椅子 底下，并把蜡烛放近。魁儡木的精油稀释後自然挥发有驱虫及野生动物的功效，而纯的精 油辅以加热，短时间内就可以让会堂内充满相当具刺激性的气体。当然，是对人体无害的 。 一个眼神交会，罗瑟设下机关，吸足了一口气，并开始煽动人群。在内厅门打开的情况下 ，罗瑟帮莉安争取了一点时间，让她可以溜进去。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内厅的摆设，会不会 莉安一溜进去就被发现仍是未知。罗瑟也很有可能凭一口气撑不完做那麽多事。还好，这 两步他们都赌赢了。 又过了一阵子，聚积的气体已然散去，听得出来逐渐有人回会堂内一探究竟，内厅的阳役 们也在长廊上讨论着，而後也鱼贯而出地离开了内厅。抓准一个没有人的空档，罗瑟和莉 安离开柜子後，迅速地沿着长廊跑了几个转角。 长廊右侧有窗，左侧是一间间的房间，不时还有通上楼的楼梯。他们两人全然不知该朝何 处，也担心随时遇上其他阳役。跑了一段，他们不约而同在一个楼梯口停下。此时内厅十 分安静，两人急促的呼吸声显得特别明显。 「呼！怎麽说？」罗瑟问。 莉安双手撑着膝盖喘气，「好像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就在这儿吧！」 「好！」罗瑟深呼吸几次，然後引吭大声地喊：「雷格贝尔！」喊完，两人屏息倾听内厅 里的声音。过了几秒，一个开门的吱嘎传来。 「楼上！」两人互看一眼，立刻转身冲上旁边的楼梯。他们又赌了一把，赌被喊到名字的 人会是最快做出反应的。 来到二楼，又是一样配置的长廊。两人一致向右朝着推测的方向奔跑。在第一个转角，他 们几乎和一个阳役撞了满怀。三个人都受到了惊吓，瞪着眼面面相觑。白袍、白发、憔悴 多皱纹的面容，莉安见此暗自庆幸，眼前的人是雷格贝尔。第三个赌博他们也赢了。 「是你们！」雷格贝尔惊讶地说，闻言莉安心下骤然感到踏实。她心如电转，直接问：「 选子大人呢？」 罗瑟不解地转头看莉安，莉安则紧盯着雷格贝尔的脸。虽然雷格贝尔还没答腔，但他第一 时间视线的方向给了莉安足够的暗示。「罗瑟，後面第二间！」莉安说。两人撇下雷格贝 尔，迅速跑到那雕花的木门前。 「等等！选子大人正在休息，你们不可以…..」雷格贝尔慌忙阻拦，但莉安动作并没有停 下。「选子大人，冒犯了，要开门了。」她说着，直接把门推开。 门後的长型房间摆设非常简单，就只有一张床、一套矮桌椅及一座梳妆台。那站在床边的 人用镶金的太阳造型面具遮住了脸，一身典型的阳役白袍，但那是套有女性曲线剪裁的教 袍。「原来选子大人是个女人！」罗瑟诧异地想。 选子看来受到了惊吓，她双手在身前交握，不知该摆出怎样的姿态，一语不发地望着两人 。 「对不起，是我们。」莉安用轻柔的语调说，好像刚刚那一阵大骚动并没发生过一样。「 布丽丝，是你，对吧？」 闻言罗瑟瞪大了眼睛，雷格贝尔则以手扶着额。场面静默了几秒钟。 「唉！」叹息声从面具下传来，即使是叹息依然十分悦耳。布丽丝摘下了面具，甩了甩头 ，一头银色的长发如水流淌泄摊开。她的表情很复杂，困扰、惊讶，或许也有一点惊喜。 双方又互看了几秒，布丽丝开口：「怎麽会是你们？这是怎麽一回事？」不待回答，她又 对雷格贝尔说道：「我想和他们在房里私下聊聊，外面可以麻烦你处理吗？」 这时外面人声逐渐接近，显见有其他阳役来查看骚动了。雷格贝尔欠了个身，退出了房间 并把门带上。 「雷格贝尔是最照顾我的人了。」布丽丝说着，坐到床沿。「来吧，坐着讲发生什麽事了 。不过只有一张椅子，罗瑟，可能要麻烦你站着了。」 罗瑟此时仍是处於震惊的状态，相较平常自信风趣的形象是有些失态，见状两个姑娘都露 出了笑容。 「是的，罗瑟，就如你看到的，我就是选子。很抱歉瞒着你，事实上我是打算瞒着所有人 的。」 「哇噢。」酝酿了很久，罗瑟终於回神出了个声。「你一直都知道？」他疑惑地看向莉安 。 「没有，昨天才知道，而且是用猜的。你也知道我直到今天都很不肯定。」莉安答道。接 着她对布丽丝说：「我就简单地说吧，昨天我突然想通了你是选子，而且……你昨天的道 别让我有种以後都不会再见面的感觉。我猜有事情要发生，但你并不想对我们说。真的很 抱歉，我们擅自闯了进来又闯了很多祸，这责任都在我。我只是……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 的，我想要看看能帮你做什麽。我无法接受你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不见。」 「哇！」布丽丝赞叹了一声，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说起。罗瑟这时候提出了问题：「莉安 ，那你怎麽猜到布丽丝就是选子的？」布丽丝不住点头，她也十分好奇。 「主要是昨晚我们聊到选子时，你显得有些激动，这让我有些在意。後来你离开，我又想 到罗瑟提过你是有人护送的。这时我突然意识过来，我在抵达四棵橡树的时候有瞥见一个 人，似乎就是雷格贝尔先生。我昨天早上才在镇门见过他，他阳役的形象还很鲜明。把这 两点联想到一起，『布丽丝就是选子』这想法就冒出来了。最後，让我更有把握的是回想 到在马戏团碰面的时候……」 布丽丝笑着插嘴：「是了，那时候我说溜嘴了。我还以为没有人注意到。」 「什麽？」罗瑟不解。 「那时布丽丝觉得团长的胡子『变色』了。确实，团长的胡子本来是浅棕色，是近两年多 来我帮他染胡子，那才维持这样的金色。但是在塔蕾期间，团长可说寸步不离马戏团，而 你也说从没来看过我们的表演。所以理论上你不可能见过留着棕色胡子的团长，除非是当 年团长去见选子的时候……」 罗瑟和布丽丝都非常钦佩。「太精彩了，莉安！我以为我很会掩饰的，结果才和你见两次 面就被拆穿了。真的要向你们道歉，我总是刻意对自己的事情闭口不提。」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莉安和罗瑟很快地向布丽丝讲了他们今天的行动。讲到惊险处，布丽 丝被逗得边拍手边笑，很是享受。然後轮到布丽丝交代以前没说过的、关於她自己的事。 她并非一直都是选子。甚至，也并非一直都是塔蕾镇民。她出生在沃尔港。在那个跨洋贸 易刚兴起的年代，不幸却也必然地，奴隶交易总伴着大船来去。布丽丝是奴隶阶级的孤儿 ，应该是有混到大海那端另一片土地上的血统，所以才有着稀见的瞳色发色，却也因此在 孩提时就被遗弃。还好沃尔港有私营孤儿院的好心人，布丽丝总算是不致饿死。 六岁左右，布丽丝被鄂尔吉克收养，也就是现在成为首席阳役的男人。他把她带回塔蕾并 教导她关於祂的一切。包括她之所以为孤儿、之所以被他收养、以及之後她注定会为祂奉 献，都是祂的旨意。鄂尔吉克告诉她，他要将祂的影响力拓展、让祂的恩泽庇佑更多的人 。为此他积极经营教团的发展，并同时用心栽培布丽丝成为举止得宜的女士。布丽丝很感 谢鄂尔吉克的养育之恩，也相信自己是带着使命来协助他的。 十六岁时她被鄂尔吉克指名为选子，自此多了一个不以真面目示人、照鄂尔吉克指示去启 示信徒的身分。隐藏身分这件事只限於面对一般信徒时。鄂尔吉克常会带她去或近或远的 其他城镇，与当地有力人士往来。在这些场合，布丽丝不用戴着选子的面具，却戴着另一 副看不到的面具扮演一朵交际花。确实，讨人喜欢的布丽丝帮鄂尔吉克稳固了许多人脉。 本来这一切都运作良好，布丽丝也没有感到不妥。直到她年岁渐长，懂了宗教的力量，懂 了自己的一言一语有多大的影响力，也见证了许多因她指示遭致万劫不复的例子。她动摇 了，对自己过往所相信的一切产生排斥与怀疑。她开始会质疑鄂尔吉克的指示与动机，换 来却是他以高压逼迫她继续服从。两人的冲突节节升高，关系越来越僵，终於演变到今日 布丽丝实则被软禁在教团里的样貌。 「随时都有他手下的阳役在监视着我。我从来就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的看法，一切 都是他的安排。现在我想自己探索世间的一切，却完全做不到……只有趁他离开塔蕾的时 候，雷格贝尔会把监视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然後偷偷放我往外跑。他可能是教团里唯一 一个站在我这边的阳役了。」 布丽丝的一番陈述完，众人都沉默了数秒。罗瑟咀嚼了一阵，发问道：「呃，所以你是首 席….鄂尔吉克的养女？」布丽丝点了点头，罗瑟继续问：「然後……即使你才是选子， 你给信徒的指示也是他指示的？不是你自己的意志？」 「你也可以说我的意志就是遵守他的吩咐。但确实，从谁可以来面见我，到面见时我该给 怎样的指示都是鄂尔吉克的意思。」罗瑟闻言陷入了沉思。 「布丽丝，那当初我们团长……」 「是的。我清楚记得他来见我的那次。夫人的病後来……？」 「夫人的病真的好了！就在团长见了你之後！」 「这样呀，居然真的好了。那或许真的有神蹟吧！这样看来，也许鄂尔吉克还真的是受祂 眷顾的人呢，呵呵呵。」布丽丝无奈地乾笑几声。「莉安，知道我当初给你们团长的指示 是什麽吗？当然，其实是鄂尔吉克的指示。他要每年捐三万金币给教团，直到教团主动说 停为止。」 「每年三万金币！这……这也实在太多了。」莉安闻言不禁悚然，她甚至不觉得现在处於 收入巅峰的康格斯马戏团有能耐付出这样的钜款。 「教团每年从马戏团收这麽多钱，可包含我在内从来没有人为团长夫人祈祷过。一次都没 有。她能康复要嘛是她运气好，要嘛是有其他的神在看顾。」说完这句，布丽丝深叹了一 口气，「莉安、罗瑟，这就是我在做的事情。所以我说一切都是假的，我真心希望你们不 要被牵扯进来。罗瑟，这也是为什麽我昨天会冲着你说那些话，尤其因为你是信徒。我完 全感受不到祂的存在，我也完全不觉得我的做为符合那些美好的祷词。不要再被这个信仰 迷惑了，如果祂是真的，我们早该陷入永恒的黑暗之中了。」她越说越激动，虽然仍想用 一种嘲讽的态度武装自己，眼眶却有些湿润了。此情此语，莉安和罗瑟都心痛不已。 布丽丝稍微沉淀了一下情绪，「莉安说觉得昨天我是在道别。你的感觉是对的，若不是你 们今天闯进来，很可能昨天就是我们此生最後一次碰面了。」 「为什麽？」莉安和罗瑟异口同声。 「有事要发生了，可我不想把你们牵扯进来……」布丽丝才这样讲，罗瑟翻了个白眼：「 见外的话直接跳过吧？」而莉安居然点头附和了。 布丽丝见状叹口气：「好吧。听着，最近我终於理解了鄂尔吉克的动机。应该说是他的野 心。」她又顿了几秒，「他要发动宗教政变，夺下这个国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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