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ama (压不扁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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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转录]台湾应开启新阶段的族群关系与国族认同
时间Sun Mar 28 13:12:25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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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ittlegrass (逝) 看板: R91325XXX
标题: [转录]台湾应开启新阶段的族群关系与国族认同
时间: Sun Mar 28 12:03:50 2004
台湾应开启新阶段的族群关系与国族认同
家族的故事‧国族的失落
文/叶启政
世间总有一些「伟人」怀着使命感,自以为代天行道、为万民百姓谋幸福。他们在创造
历史,然而,其中多数只是让个人任性的激情激荡着;更多的,甚至只是遂行个己利益而
已。尤其,上一代经常以不必负责任、且几近开玩笑的方式,带给下一代一些意外而惊奇
的「礼物」。贴近来看,这些礼物又总是沾着更上一代的手印和汗迹,既挥不掉也拭不去
。於是乎,一代接一代的前人们的手印和汗迹累积串成一条历史的因果链,使得「礼物」
成为「传家宝」。然而这个传家宝经常只不过是个大烂摊子,留给子孙收拾。尤其残忍的
是,对存在於此刻的任何人,过去的历史都是天命,不可逆转更改。後来的人只能承担,
却没有埋怨的权利,况且,埋怨也无济於事。
对立的集体情感渲泄而出
百余年来台湾的历史际遇一直与中国牵涉纠缠捆绑在一起。中国经历的不幸际遇总会
自动地传给台湾,对当代的台湾人(尤其是年龄愈长者)来说,不管是所谓本省人或外省
人,过去中国的历史际遇(特别就争权夺利的政客们所牵引出来的历史情境来说),为他
们各自地带来了集体创伤。在这些不是他们自己找来的不幸创伤当中,体现在所谓的国族
认同上的创伤,可说是最为棘手也最为沉痛。
问题的关键在於这两大族群的不幸历史境遇被迫共同压缩在同一个空间与时间段落里
,而且相互交错地拉扯着。就在两蒋威权统治结束後,特别是政党轮替之後,这两股本质
上缺乏可共量之「公分母」、又长期被压抑的对峙集体情感,像蓄积在水库中的大水因水
库崩溃而尽情宣泄出来。尤其,因长期郁积,这片大水早已优氧化甚至发了馊。如今,这
片馊水几乎淹漫了整个台湾,而且继续发酵中。
面对这样一个前人所犯的历史性「原罪」,做为子孙的我们予以谴责并无济於事,顶
多只是暂时略减心中怨气而已。整个问题要有所化解,追根究柢还是在於我们能否学习采
取「适当」态度来面对。我们期待的是,在这充满悲剧性的历史过程中,全体台湾人(尤
其是未来世代)有智慧学习到宝贵经验,懂得选择一条可能把伤害降到最低的路来化解集
体心灵创伤。然而,这一切又得仰赖我们对促使此问题发酵的整个历史情境有所耙梳,才
比较可能理出一条路子来。
在对台湾人所谓的国族认同问题表示意见之前,先让我以个人家族经历的生命遭遇谈
起。这对理解台湾人的认同形塑过程或有一定助益,也能把大家的感受带引出来。
我们祖父孙三代恰恰都经历了所谓「改朝换代」的特殊经验。在人类近代文明史中,
能够让三代人在短短五十多年之间各自地都经历「改朝换代」的历史际遇,应不多见的。
我的祖父生於清光绪九年(一八八三年,明治十七年),还来不及应科举考试往上攀
升,就因清廷在甲午战争失利,於一八九五年把台湾割让给日本。在一个青少年人生阶段
刚开始的十二岁,做起日本人殖民地的子民。对祖父而言,不但过去追求科举功名的传统
晋身管道断送掉,甚至连学习在新朝代里谋求「上进」的机会也无法掌握。面对着新来的
陌生统治者,他顺理成章地做一个有幸可以「吃租」的悠闲地主仕绅生活。生活就在阅读
诸如郑板桥的诗集、《三国演义》、《聊斋志异》和可能是当时流行的小说《花月痕》等
等之中度过。他也与新竹的文人成立诗社,吟诗填词,蒐集古玩,过着既悠闲又自在的传
统中国文人生活。
新来的日本统治者似乎与他的生活一点关系也没有;日本文化更走不进他的生活世界
。他还是活在延续满清王朝气息的中国文人世界里。尽管早在祖父出生之前,「国家」这
个概念产物已经存在,而且在世界上许多地方(包含当时的中国)流行起来,但我怀疑祖
父有此观念而对日本殖民政权有着明显的「敌国」意识。这里一个极具意义的事实是:我
祖父整个生命跨越着两个不同的统治者,而且在他人生将开始累积能量以发挥潜力的年龄
时经历到了。
回归祖国的适应困扰
我父亲很吊诡地再次经历了与祖父类似的命运。父亲这一代也横跨两个朝代,而且也
是在人生刚要开始之青少年或青年的黄金时刻经历改朝换代。父亲生於一九二三年,当时
日本统治台湾已经有了二十八年。他在日据时代完成高中教育之後,曾经到日本早稻田大
学所属之类似专修班学音乐。回台後,进了当时的新竹州政府工作。刚开始不久,日本人
就战败,父亲也就跟着结束了短短的「公职」生涯。
父亲和祖父一样,在新的朝代来临之前,他们基本人格模式、生命态度与价值(至少
其雏形),大体上已确定下来。对我父亲尤其明显,他从小接受的正式教育是彻底的日本
殖民教育,被安排着准备做起「大日本帝国」的「皇民」。对中国这一个祖先来自的母国
,做为来台第四代的父亲,已丧失了了解的机会,甚至缺乏理解的动机。因此,当「回归
祖国」的新时代来了,他有着适应上的困扰是可想而知的。
观察了许多国民党政府官员贪污腐败的事迹和军人「恶形恶状的劣迹」之後,父亲开
始怀念起日据时代安定而祥和的社会秩序,也因而对日本重新拾起旧有的感情,转而对这
个刚孕生的祖国「认同」产生根本的动摇,并开始怀疑「台湾人」(本省人)是不是就应
当是中国人。在此,我并非企图为父亲的政治观或认同观做出结论,而是单纯地用来说明
父亲以及他同一代的许多「本省人」可能分享的心灵世界。
被迫与大世界隔离
一九四五年的改朝换代,无异剥夺了我的父亲这一代的「本省人」与大社会(尤其是
官方社会)有更紧密接触的机会。他们听不懂从中国大陆带来的官话,更遑论中国各地乡
音迥异的言语。他们看不懂中文,纵然受过起码的正式学校教育,现实上却成为不折不扣
的功能性文盲。除非少数积极参与(地方)政治事务者之外,他们与任何具官方色彩的活
动事务基本上搭不上线,形成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官府离他们远远的。语言障碍使得他
们丧失了接触更大、且极其不一样世界的机会,也使得他们丧失了向更大世界表达思想与
感情的机会。譬如,国民党政府领台後,许多台籍作家,如杨逵、叶石涛、锺理和等人,
顿然丧失发表作品的园地,只能把作品寄到刚离开的殖民母国日本发表。对作家而言,作
品无法在自己的土地发表,无疑是创作生涯巨大挫败,也是何等沉重的伤痛。吴浊流的小
说《亚细亚的孤儿》即把「本省人」这样的历史处境描写得相当深刻。
当时一般「本省人」,特别是知识分子,只有继续生活在早已习惯的小小世界里,甚
至紧抱着那一去不复返的记忆。他们看不到即将来临之世界的大不同,甚至拒绝去承认与
接受这个不同世界的事实。对其中许多人而言,生活中的「现在」变成只是「过去」,日
据时代的一种否定式的延续,缅怀日治时代的一切「美好」日子,也是用来评比国民党统
治下的「现在」。「现在」一直承载着无比的无奈,也始终涂染着薄薄的阴霾色彩。日子
总是在不舒坦也不自在的心境中度过。我父亲的情形就是这麽一个样子。
我父亲这一世代的「本省人」只好把这份祖先自中国闽南地区带来的文化遗产,糅合
在日本殖民文化与百余年来自我衍发的生活方式中,并给了新的定义。对他们而言,这些
来自中国南方的特有文化传统,早已经转变成是「台湾的」,不再是「中国的」。
三代经历改朝换代
父亲这一世代把自己的意识世界封锁在过去记忆中的一般情形,对我幼年时代的认知
与感受成长有着一定影响。虽然整个文化基调摆明的,是以当时中国大陆中原文化为主导
,但我真正生活的世界还是徘徊在台湾化的闽南文化和残余的日本文化之间。在我幼年的
生活世界里,中原主流文化能起的心灵作用微乎其微。来自新「祖国」的东西,对我真正
开始产生影响,是进了新竹中学念初中以後的事了。
日本的电视连续剧「阿信」曾让我相当震撼,剧中所描绘的「阿信」,不就是我母亲
的影子?剧中许多场景正是我童年所经历过的。剧中诸如邮筒、饭锅、衣饰等等,都不自
主地把我童年所经历的许多景象给勾引出来。印象最深刻的,莫过於幼时所穿日本式衣服
右胸部位钉上那写有名字与地址的「名牌」。这是当时美军轰炸台湾时日本政府规定的作
为,万一老百姓被炸弹轰炸了,可藉以辨识身分。单单这个小名牌,就让我心中一种难以
言状的情愫不停地鼓动着。这让我深刻意识到,原来我的潜意识里藏有那麽多、也那麽深
的日本的「东西」。
上述经历和感觉是要提醒一件历史事实:在台湾百年历史里,从所谓「本省人」的立
场来看,我们祖、父、孙三代恰恰是分别成长在三个不同政权的统治下,而且都经历了「
改朝换代」的巨大变迁。这种历史性经历,正是理解当前台湾社会里许多现象,特别是有
关国族认同问题时,不可忽视的基本历史条件。当然,我也深深以为,那些在一九四五年
之後、特别是四九年跟随国民党政府来台的所谓「外省人」的经历,恰恰是整体台湾人另
一面的历史遭遇。一样的不幸,甚至是更加为甚。这份另面遭遇也是理解整个台湾社会的
国族认同问题不可忽略的重要面向。但限於篇幅(而非找不到动听的故事),只好割舍这
个面向。
整个台湾近代史中,直到至少二十世纪结束之前,台湾人一直缺乏机会孕生具明显共
识性的集体意识,甚至连把问题提到台面上公开讨论的机会都没有过,而总是把诠释权和
主导权让渡给其他人。结果,迄今台湾人对过去既不具有共识的集体记忆,也缺乏共感的
集体情操,对未来更没有共享的集体期待。大家共享的,或许只有某个程度的迷茫与失落
而已。从过去到今天,台湾基本上是一个集体的记忆、感受与期待在历史与迷思双双失落
的夹缝里一一被撕裂的社会,呈现出一片心灵破碎而分歧的景象,人们彼此间有的只是紧
绷的对立矛盾情绪,特别当触及国族认同问题时。
撕裂的灵魂在漂荡
历史这一概念意涵的是一连串之特殊具体事件的联系表现;「迷思」则是呈现具情绪
性的主观认知模式。准此,所谓的集体记忆、集体情操和集体期待,即是企图以迷思来造
就历史的一种综合性心智状态的展现,继而让两者间得到一定的和谐,合为一地体现在一
群人身上。其间历史是身躯,而迷思则是灵魂;迷思灵魂的灌入,乃是使得历史身躯得以
活鲜起来的基本要件。一个缺乏统整之灵魂的身躯,只不过是个僵化的「游魂」而已。倘
若有两种不同的迷思以对抗的姿态争夺着这个历史躯壳,更是一具被撕裂成两半的僵化迷
思游魂。今天台湾社会呈现的情形恰恰如此。它顶多只是个单纯的共生聚合体,缺乏孕生
社会学者安德生(B.Anderson)所说之「想像共同体」。那麽,到底是怎样的历史因素导
使台湾社会成为单纯的共生聚合体,让灵魂被撕裂为两半、且一直飘荡着呢?
首先,让我就所谓的「本省人」的角度来说吧!当一个社会在短短五十多年间就历经
了三个不同的统治政权、且不断地移入生长背景不一人口的时候,就在就很难想像如何让
这个一直处於危机状态下的社会,沉淀、凝聚具相同之国族认同的集体迷思,更遑论让不
同世代间分享共同的集体情操、集体意识和集体期待。假若允许我们把这样的历史天命看
成当代台湾社会所来自的一种历史源起状态,那麽今天在台湾这个蕞薾小岛上看到、经历
到因国族认同的暧昧而引发的集体焦虑,也就不足为奇。
「个体人的生命是有限」,时间的流水会把在特定历史阶段中所沉淀的某种迷思冲淡
掉的。但由於上下世代在时间与空间上必然是交叠着,这种交叠多少促使了上一代沉淀下
来的认知与情绪感受,对下一代发挥一定的累积性作用,至少是磁滞效应。因此,整个问
题的关键就在於,针对特定迷思进行「冲刷淡化」与「累积沉淀」这两股力道,在整个历
史际遇中,彼此间到底产生怎样的拉扯竞争,也带出了怎样的机会「净」结果。
历史对台湾开的大玩笑
在此,让我提出纯然假设性的状况:首先,假定当年日本没有发动侵华战争或说日本
人战胜了,那麽,今天包含着「外省人」的所有台湾人所面对的问题,基本上不存在。「
外省人」根本不会到台湾;而「本省人」的认同问题,基本上将是在「台湾人」与「日本
人」间二选一而已。这个问题会随着日本殖民政府推动的「皇民化」日益彻底而逐渐淡化
。
其次,日本战败而把台湾给了中国政府之後,若当时的国民党政府未因内战失利撤退
到台湾,继续统治整个中国至今,或是共产党解放了台湾,消灭了国民党政权,那麽,对
「本省人」来说,到了五十多年之後的今天,尤其经过统治政权不断地「教化」之後,国
族认同问题基本上应当不存在了,大部分「本省人」理当早已自愿地或被动地对中国有所
认同了。若有「本省人」与「外省人」之分,只是纠结了一些因被日本人殖民过後所残余
的历史情结,以及因生活习惯、认知模式等差异所带来的「省籍」摩擦,顶多像今天香港
人所经历的一般,而这一切都将会随着时间的迈进(尤其世代承替)逐渐改善。
遗憾的是,历史对台湾人开了个大玩笑,并没有让整个历史推进的场景循着较单纯的
路径进行,而是把诸多不利条件加诸於台湾人身上,甚至让其中许多人「非自愿」地从中
国四面八方汇集到这个小岛上来,承担起历史「共业」的考验。就时间分离点而言,致命
关键时年分是一九四九年。这样一个历史事实,对原居点不同的「台湾人」,乃深具不同
的意涵,而要了解这样因族群之不同所衍生之意涵的分殊现象,则又得从当时国民党政权
的施为行径与历史处境谈起。
国民党营造集体意识失败
至少从日据时代以来,当权者一直就明显而直接地以官方姿态,介入台湾社会之集体
意识(因而集体记忆)的营造过程。说来,这当然是因为台湾遭遇的特殊「殖民」历史际
遇使然。当然,我深知,以「殖民」政权来称呼两蒋统治下的国民党政权,确实与「独派
」的诠释谋合,而「统派」的台湾人则难以接受。但是,使用这麽一个辞汇是具有一定的
历史意义,因为两蒋统治下的国民党政权实具有特定的「殖民」风格,用来形容一八九五
年至一九八八年在台湾的所有统治政权,在概念上具有着统摄性的贯穿意义。
两蒋统治的四十多年里,统治政权一直企图运用意识型态的国家机器来创造具神格的
故事英雄(也就是两位蒋总统本人)。这乃是专制集权政权维持统治的一贯作为,其意涵
摆明的是企图以几近最「平和」的恐怖方式来巩固政权。尤有进之,它还有一个潜在用意
──提供一个可资做为集体记忆的「不朽」基石内容,并进一步地用来凝聚整个社会的意
志。但历史实际发展似乎并不积极支持这样的「用意」,不管官方如何努力,台湾社会一
直缺乏营造具完整共识之集体意识的客观条件。特别是国民党政权退处台湾的一开始,营
造完整的「集体意识」迷思就注定不可能成功,甚至一开始营造,即在瓦解中。情形何以
会是如此?
对许多「本省人」来说,国民党政权「本质上」是外来政权。他们认为,在一九四五
年,台湾即再次沦为准殖民地,而一九四九年之後,两蒋统治下的国民党政权只是更进一
步地添加一个特质:一个被故土人民唾弃而丧失「原乡」的流亡外来政权而已。至於,对
「外省人」来说,国民党政权则是一个代表整个中国的正朔政权,而台湾更是中国不可分
割的领土,是反攻大陆的「复兴基地」。
流亡(或谓退守)到台湾来的国民党政权,做为一个统治集团,除了为其最高统治者
塑造神格形象之外,还企图运用其过去统治中国大陆时残存的历史痕迹做政治资本,形塑
「中国」此一「想像共同体」做为人们的国族认同对象。它更藉此确立其继续统治的正朔
性。为了有效进行这种「想像共同体」的营造,除了严格控制、并不断强化前面提过的意
识型态的国家机器之外,并同时运用军警特构成的监视与压制体系来弥补意识型态的国家
机器作用不足之处。
本省人心中的菌种
虽说高压的统治会使得老百姓厌恶国民党政权,却未必会使得人民连带地拒绝接受国
民党政权所宣扬之认同中国的国族迷思。假如说两蒋时代之国民党高压统治对老百姓的国
族认同产生一定作用的话,这个作用顶多只是一种催动发酵的触媒,而导使发酵的菌种事
实上早已潜伏在社会里了。
这个催动与国民党政权离了心、也与「认同中国」绝缘的菌种,透过日常生活中点点
滴滴之负面经验的累积,在一些「本省人」心目中慢慢滋生。倘若一定要选择一个武断的
分界点的话,或许发生二二八事件的一九四七年是颇恰当的年分。也就是说,五十五岁以
上的「本省人」较容易带上这样的菌种。然而,对年轻一代的「本省人」来说,若说对国
民党政权一向所宣扬的正统国族认同迷思有所质疑甚至背弃的话,高压的专制统治带来的
负面心理本身,基本上不应当是可资依据的因素,而这对所有「外省人」来说,情形更是
如此。
那麽,这个菌种到底是什麽?简单来说,这是潜藏在人们心底具发酵性质之悬浮、暧
昧、虚空感的心理因子,因改朝换代,人们直接或间接经历的点点滴滴「文化差异」经验
与不满情绪,使得孕育这种菌种的培养剂得以产生作用。如此一来,高压的专制统治充其
量只是个客观的触媒条件而已。正因为如此,完全缺乏这种历史经验的年轻一代「本省人
」才会是不带菌,尽管他们也可能从上一代身上感染到。至於,「外省人」基本上是完全
免疫的,因为,无论就文化基因或历史际遇来看,他们的社会体质都是不同的。
两种国家机器塑造国族认同
在国民党政权长期统治下,透过绵密细腻地操作意识型态的国家机器,其所楬櫫的正
统国族认同,确实对许多的「本省人」(甚至六十岁以上者)产生了作用,而对年轻一代
情形更加明显。至於对「外省人」(大多数六、七十岁以上者)而言,在国民党主政时代
,特别是两蒋时代,即使不透过意识型态国家机器的操作,政权所楬櫫的正统国族认同早
已是毋庸置疑的真理。有趣的是,在二○○○年之後,民进党政权也意图透过意识型态的
国家机器,颠覆过去国民党时代「中国化」主张的正朔性,并以迂回方式致力於揭櫫另类
国族认同迷思,或至少不压制它的浮现。当然,在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要说服而改变基
层官僚或一般人民的深层意识,并非可以一蹴即成的。风水轮流转,此时起来反对执政当
局(特指「台湾化」的国族认同)者,成了「外省人」族群,而且不满情绪的反应似乎又
特别强烈。
两蒋统治下的国民党政权,透过压制的国家机器与意识型态的国家机器双重运用(特
别是後者),企图确立以「中国」为正朔的国族认同迷思意识。就体现在社会里的种种表
象来看,其所做的努力不能不说是有一定的效果。
首先,就体现在「外省人」族群的一般状况来说,因他们有着特殊的文化基因与历史
际遇,国民党政权只要善於利用施政政策(如以优渥的福利和退休制度来保障「外省」族
群居多数的军公教人员)与同时发挥凝聚「外省人」的危机意识,就可以赢得拥护,确保
官订之国族认同迷思的绝对地位,当权者根本不必烦心经营意识型态的国家机器。虽然压
制的国家机器也一样地施用於「外省人」身上,但完全不足以刺激他们产生悖离正朔的国
族认同。易言之,倘若当时的国民党执政当局把这两种国家机器的形式施用在「外省人」
身上,为的只是与海峡对岸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争夺代表中国的正朔定义权。透过意识型态
之国家机器,说服「外省」老百姓唾弃中国共产党的论述;使用压制的国家机器,防止百
姓信仰共产主义、认同中国人民共和国。
就「本省人」来说,透过上述两种国家机器的双重运用,前者使得在认同上早已离了
心、且心怀不满者,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国族的认同迷思可以暂时悬搁而不论。他们不
发声并不表示完全认同官方的国族意识,只是以无言沉默表示一切。至於意识型态机制国
家机器,尽管确实对许多「本省人」的国族认同迷思产生一定的影响作用,特别是年轻一
代。吊诡的是,台湾社会的外在环境同时存有着「腐蚀」这种国族认同迷思的客观条件,
使得潜藏在许多台湾人心底悬浮暧昧虚空感的菌种,在适当条件的催化下,产生了发酵的
作用。这个条件最为明显的,莫过於是一九八八年後台湾社会(至少在体制形式上)走向
自由民主化,尤其是二○○○年出现台湾有史以来第一次的政党轮替。
一九八八年之後,台湾社会走向形式上「完全」自由民主的政治体制,只是时间的问
题;二○○○年民进党主政之後,这个趋势更加往前推进。
自由民主化的落实,整个台湾社会顿时「光亮」起来,不同的主张与声音都毫无忌惮
地发出来。过去被压抑、不同於官方定义的国族认同迷思的声音得以公开呈现,而长期被
压抑的集体情绪也因此逐渐被释放出来。於是,台湾与中国之间所有可能组合的国族认同
可能性,跟着一一浮现在台面上。其中,以代表所谓独立立场之「台湾人不是中国人」的
台湾主体认同迷思以及代表所谓统一立场之「台湾人即中国人」的中国主体认同迷思最具
典型。由此衍生出有趣的政治光谱:光谱的一端是主张消灭中华民国国号而建立独立的「
台湾共和国」;另一端也是主张消灭中华民国国号,却是奉中华人民共和国为正朔的统一
中国,而落在其间的至少有:一、仍奉中华民国之国号为正朔表徵、但主权却局限在台澎
金马的一个实质「独立」国家;二、奉中华民国之国号为正朔,且等待机会返回中国大陆
重掌全中国的政权,以完成蒋介石梦想的「统一大业」;三、奉中华民国的国号,但与中
华人民共和国以各种可能的方式并存,实行所谓的「一国两制」,等待适当机会进行统一
。原是潜藏着的不同国族认同迷思间的紧张对立格局明显化,特别是分居两个端点的主张
。这更使得台湾社会顿时显得紧绷,甚至令人感到危机四伏,随时有解体的可能。
另一个导致这种认同迷思分歧的既存关键力量是来自一九四九年後即存在於海峡对岸
的中国共产党政权。中国共产党政权与国民党政权对台湾之政治地位的认知和宣称,无疑
地成为所有台湾人理解和界定台湾与中国之关系的分殊参酌点。正因为存在於这样被外在
强权觊觎的历史夹缝之中,台湾人才会因为秉承的立场和信念不同,形塑出上述五种不同
的国族认同意识。这样的认同分殊,更因为民进党执政,自由表达的空间加大,而愈加明
显地表露出来。
「统/独」意识与族群疆界贴合
在过去的五十多年里,老一代的「本省人」和「外省人」尽管分享共同的历史际遇,
而在集体情感上也都受到伤害,但毕竟他们拥有的不同经历以及被历史命运所错置的社会
处境,使得他们认知和感受到截然不同、甚至是对峙的记忆经验。对许多人来说,这份记
忆经验是清晰而深刻得永难忘怀,其中纠结的情感和情绪更浓郁得难以化解。这一切并非
单靠时间的流逝,就可逐渐被淡忘或稀释。台湾政治空间日益自由开放,只是提供一个大
好的机会,让人们可以把过去被抑郁的集体情绪倾泻出来。对长期存在於占人口比例多数
的「本省人」,中郁积的「独立台湾」主体意识而言,情形尤为明显。
一旦被压抑的「台湾主体」认同迷思正式浮出台面,而成为公共舆论讨论的议题(尤
其是以政治与社会力推动着实践落实的集体意志)之後,它立刻与长期国民党政权官方所
钦定之主张统一的「中国主体」认同迷思产生「正式」对垒。於是,双方各自累积了五十
多年的不满抑郁情绪能量顿时爆发出来,使得整个社会呈现出有史以来「中国/台湾」国
族认同迷思的对立斗争最白热化的局面,且「统/独」意识的区隔几乎与族群的疆界贴合
着(尤指存在於「外省」族群之中)。「中国/台湾」国族认同迷思相互对立可以说正处
於高峰阶段,过去不同族群所经历的种种不幸历史经验,也正蕴发着具倾销性之总清算斗
争的能量。
人走到了最高峰之後就得往下坡走,这是自然定律。倘若接受「台湾社会里贴着族群
之疆界而呈现的『中国/台湾』国族认同迷思的对立斗争已渐趋高峰」这样的命题,显而
易见的,在可预期的未来中,存在於台湾人当中的国族认同迷思问题,势必将以一个崭新
的面貌来呈现。
随着时间往前迈进所带来世代交替的必然现象,不同历史经验之能量所累积而成的、
具强烈区隔意识的老一代「本省」与「外省」的台湾人将渐渐退出历史舞台;接着来的世
代,特别是在族群不断融合(如透过婚姻)的情况下,愈来愈会拥有更多共同生命经验感
受与记忆。在这样的历史场景里,假如「中国/台湾」之国族认同的对峙迷思还存在的话
,它将是慢慢地走出了二二八事件、国共斗争以及一九四九年之後的诸多历史创伤经验的
阴影,让不愉快的所有过去,因新来的世代没有亲身体现的机会,而真正地被悬搁供奉在
历史的祭殿里,顶多偶尔让少数人(如历史学家或别有意图的政客)拿出来重新擦亮地展
示一下。此时,「本省/外省」的族群籓篱,基本上将不复存在。这也将是另一段的台湾
历史,而且是随着不同世代之而来的不同阶段的历史。
我要特别提示的是,在未来的日子里,对峙的「统/独」(或谓「中国/台湾」)国
族认同迷思,还是会继续在台湾社会里发酵;但从一九四九年以来所有台湾人因承受了「
不幸」历史际遇而累积的种种抑郁不满,将随着政治民主化(尤其不时的政党轮替)、旧
世代的日渐凋零以及新世代不断来临,逐渐丧失主导作用。国民党的历史属性也因与中国
大陆分隔时间愈来愈长、台湾社会内部的变化、丧失执政权等因素而势必有所改变。
这意味着,若还能继续存在的话,未来的国民党势必要走向所谓「本土化」的历史宿
命。顺着这样的发展理路,整个情形将有利於促使过去主张几乎是分处两个端点的泛绿和
泛蓝两大政治党派,产生往中间靠拢的趋势,这将有助於台湾人逐渐产生共识,找出可以
聚焦的公分母,孕生更具一致性、且更凝聚的国族认同迷思。当然,台湾人是否有这个福
分,还得看上苍是否特别垂怜。
中共政权作为是最关键客观条件
旧世代过去所累积的历史经验还是会产生磁滞作用,影响着接着来的世代。此外,决
定台湾人如何认知和感受这一段新的未来历史、并进而影响了国族认同迷思的形塑,纠结
着更多的因素,举凡政府本身对台湾做为政治体的自我定位、大众传播媒体对国族认同的
基本态度、国际情势的发展等皆属之。但是,台海两边的关系如何发展,尤其是中国共产
党政权的作为表现(诸如自己国内政治情势的发展与变化,以及对台湾所采取态度的转变)
,才是最关键的客观条件。在此,我想表达一个基本的看法:台湾人的历史或许还脱离不
了过去一直承受下来的无奈悲情,但情绪的反应可能将不再只是哀怨,而是以更具建设性
的心理和更积极的态度来应对。具体会是如何?我当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假若允许
我们采取主动而乐观的态度来说的话,那麽,一切但看以後各个世代如何运用智慧为自己
营造有利的情势(尤其对着中国共产党政权)了。
台湾人追求国族认同的纷争历史过程,基本上是种有关社会认同之本质性定义的斗争
,也是争取历史诠释之主导权的斗争,更是确立当前的人与过去的人之间具有「厚重」关
系之基本属性的斗争。这涉及到关爱与归属认同对象的根本问题。而其间,台湾人感情归
属认定到底如何走向是最为根本,尽管此一感情来龙去脉一直处於暧昧模糊的状态。透过
公共场域产生剧烈的斗争过程,特别是经过认同分殊之大众传播媒体不断暗示与挑动之下
,两极化现象可能加深了,这连带地使得人们情绪性的反应变得相当强烈。毕竟集体记忆
乃形塑於人们的日常生活世界之中,而大众传播媒体只是日常生活世界的一部分,容或,
在资讯发达的社会里,大众传播媒体对人们的认知与感受的营造确实扮演着重要角色。体
现在所有台湾人的日常生活世界里的,属於大家「共同」的部分愈来愈多、也愈来愈加深
。
我承认,上面的说法或许是一厢情愿的,因为今天台湾社会里同时存在许多足以让人
们离心的力量,尤其是来自台湾海峡对岸的各种吸引力(也同时存有着排斥力)。但我还
是以具「期待之愿景」性质的命题来陈说,用意是提供台湾人一个展望。倘若我们善於运
用这一部份渐渐孕生的「共同」生活经验,一方面突破当前大众传播媒体所彰显的分歧论
述定见,另一方面则可建立起具指标性的台湾人集体意念、并进而形塑一个具完整共识性
质的集体认同迷思意识。
情感归属导入共同轨道的契机
假若我们同意「『台湾社会应当有集体认同』这个应然性的要求」应当被严肃思索,
显然问题的根本症结乃在於台湾人的情感归属是否可能导入一个共同轨道的契机。而这个
契机存在与否,又将是决定国族认同对象能否趋一的根本关键。但是,审诸历史所赋予的
迷思结构和当前台湾社会所体现的种种条件,发展至今,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历史习题。
过去世代沉淀下来的历史情结、旧有具「外来」性质之国民党政权灌输的认同情感归属意
象等等,还一直发挥着余威。特别吊诡的是,随着两岸人民的来往(尤其,台湾人到中国
大陆投资经商),在许多台湾人的心目中,这个从来就没有在台湾落过脚的中国「祖国」
幽灵还是如影地伴随着,且静悄悄地在许多人心灵深处播下莫以名状的情感种子。无疑的
,这一切添增了台湾人感情归属认同产生分歧的机率。这多少导使一致而共识的关爱感情
无法普遍在这块土地上生根发芽,也因此加深了形塑稳固的国族认同迷思之困难度。
面对这个外在霸权像幽灵般以强力不断干扰着的特殊历史际遇,尤其,在台湾人本身
对此一幽灵又怀着分歧的想像和期待──有的供奉它为「祖灵」;有的则视它为「恶灵」
的情况下,台湾人如何运用智慧来克服这样之历史天命加诸在身上的共业,走出一条令大
家普遍感到安心、顺当而自在的前景道路,着实是一项深具挑战性的艰难历史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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