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絕壁擢鈴 (10) 　　江璟與殷衡從永壽大營馳出，一路向西南，走的是東面長安與西面鳳翔之間的路，從 扶風左近向南直切而過，地形亦從原先西北的嶺壑縱橫，變回了關中的平闊原野。 　　一場秋雨一場寒，二人前往永壽時，已曾穿越好幾場飄飛的涼雨。現下秋色更深，林 木更禿，從遠山颳到馬背上的風，亦愈發冷颯了。 　　江璟請命接應封祁，正應這般徑直朝西南而去，預估不久便會進入賊王八所佔的地頭 。二人離宅時帶備了簡易的喬裝身分之物，便將派上用場。殷衡遲遲不說何時起始喬裝， 江璟也就不問，樂得以本色馳馬攬勝。雙騎從郿縣西邊郊鎮擦過，免得入城查問囉嗦，此 去山坡漸多，連綿群峰也已在望。 　　殷衡忽道：「咱們先去麻泉峪的麻門寨，見家裡派出來的人。接封祁這件事，大哥傳 了訊，要宅子裡遣人出來與咱們交代幾句。」 　　江璟複述：「麻泉峪？麻門寨？」查找腦中所刻印的地圖，實在想不起有這兩個地名 ，便道：「地圖上沒有這兩處。」 　　殷衡笑問：「甚麼地圖？」江璟心說：「還能有甚麼地圖？」答道：「我剛到興化坊 時，你請小老王師傅給我看的關洛州縣山河圖啊。」 　　殷衡道：「那是官署的地圖。我說的地方，是江湖人所用的地圖才有的。咱們去永壽 的路上我早說過，咱們這趟出來幹活，一概從江湖道走。你官署地圖記得熟，現下卻沒多 大用處。」 　　江璟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這江湖地圖的地名，都是武林人和綠林人起的罷？有些 跟官府頒訂的輿圖對得上，有些卻異於官府記載。兩湖三湘也是這樣的。」 　　殷衡鼓掌：「岳陽門行武林之事，用的定是江湖地圖；而你跟紀大俠進城去公廨辦事 ，要是說到山川縣鎮甚麼的，想必得用官府的圖。」 　　江璟默思此行的路線，推論：「那麼這麻泉峪，可是在郿縣、藍田一帶，地近五丈原 ？」 　　殷衡道：「是，又不是。」 　　江璟眼前晃過在師門所見的地圖，又明白了一層：「不錯。雖說江湖地圖有些地名與 官方一致，實則偏離了數十里，偏離方位更是不一，有時東南、有時西北，是江湖人刻意 為之。」 　　殷衡笑道：「跟懂行的武林人說話就是便利。不過，還不止這樣，有些地方是官府壓 根就不知道的。那些地方偏得很，一無良田、二無礦產，官府也不會費勁去調查清點，除 非哪天要伐木割草，才會踏進去開荒，見到有路，也只當是鄉人偶過，殊不知江湖人的馬 蹄已在那裡蹚過好多年的道了，道旁的山溝溝裡說不定便藏著一個門派。」 　　他打起手勢比劃：「你說麻泉峪在藍田，從地面上看倒是沒錯，瞧這個『泉』字，那 一帶溫泉出名，從前官府有錢，營建了好些鋪張的湯池院。但麻門寨就在近旁的深山，曾 是個真山寨，打從他們在憲宗朝風光開山，直到宣宗朝時分家爭鬥、寨子敗落、好漢死絕 ，歷朝官署忙著管湯院，從來就沒曾曉得世上有過這麼一彪山匪。」 　　江璟心領神會：「當初西旌繪製江湖地圖，麻門寨往事這類故實，是邢昭一說的？」 隨即舉一反三：「又譬如南霄門向大李節帥敬獻門產，也送弟子投效西旌，妘門主與兩位 節帥通訊時，自然也說了些武林地頭的劃分詳情。」 　　殷衡道：「那當然。」又笑了笑：「據說，麻門寨在風光的年頭裡用的名號其實是黑 虎寨。」 　　江璟也感好笑：「我們那邊的黑虎，至少有三……三頭。」 　　原來，單單在湘楚的江湖，就有黑虎寨、黑虎門、黑虎幫三座山頭，兩座在湘西、一 座在湘粵交界，竟還彼此相安無事：黑虎寨是劫財、黑虎門練功、黑虎幫走鏢，各管各的 營生。妙的是，黑虎幫走鏢倘若要途經湘西，黑虎寨便不去打劫，黑虎幫也繞路而行。這 可不是看在同名的「交情」，而是兩邊旗號各自扯起來一打照面，不免尷尬，雙方又不是 武林人要爭啥正宗，索性相互避開了那等場面。 　　江璟把此事與殷衡一說，殷衡哈哈大笑：「這些混賬事在官署眼中毫無用處，壓根不 會花力氣打聽，但江湖人要趨利避害，此等情報非曉得不可。」 　　漸入山地，殷衡道：「咱們得換跑山道的馬，去怒鵬橋與麻門寨中間的驢馬棧。那不 是西旌的棧子，咱過了怒鵬橋，便找個偏僻處喬裝起來罷。對了，怒鵬橋當然也是江湖地 名，你搜遍地方志、縣令手劄，也找不見這座橋。」 　　此名氣勢不凡，規模想來不小，總不該是村人自搭的木橋叫得上如此名稱。江璟心下 納悶：「大座橋樑必是官府所造，怎麼也是江湖地名？」 　　殷衡旁掠一眼：「又尋思甚麼？在想怒鵬橋是哪種材料造的？」 　　他這一猜本是正著，誰知江璟早已放開此事，另有疑難，一手控疆，一手輕輕在馬旁 懸著的長棍上拍打，半晌不語，忽然抬頭：「西旌所用的江湖地圖與官署輿圖，一向不曾 匯集在一張圖面上嗎？」 　　殷衡一怔：「不曾。」旋即想起另一件事：「還有大哥和他阿爹行軍打仗的地圖。」 　　江璟追問：「這幾幅地圖的分別，有甚麼人知曉？」 　　殷衡順口答道：「便是宅子裡這些人。」突然微微一悚。 　　剎那間，眼前似有一片原本清朗的情境，陡然間掩上迷霧，而江璟接連兩句問話，又 像是將那層迷霧撕開了一道口子：「你是說－－」 　　江璟叫道：「正是！機密是機密，不是……不是……」 　　殷衡聲調也高了：「那不該是！」 　　二人言語簡略得不能再簡略，若有旁人聽了，還道是甚麼密語。江璟心思迅敏已極， 只一瞬，便想到一場極可能不日發生的禍事，疾聲問：「小祁北返長安途中，若要找人接 頭，在甚麼地方？」 　　他情急之下，脫口叫出「小祁」二字，這暱稱是他一人專享，是那一夜的行前酒後、 小樓之下，封祁不願聽這酸措大拘禮，私下裡特許他叫的。此際脫口而出，不由得雙頰微 感烘熱。 　　殷衡分得清輕重，對這暱稱聽若罔聞，答道：「她這番入蜀是大哥和師父直接下的令 ，我不知道上面曾否叫她找誰接頭。」 　　江璟背上掠過一陣涼氣：「宅子裡派出去的人，不應該失陷得無聲無息。」 　　這兩句說來，已有幾分老西旌人的味道：「宅子裡出去的」意謂西旌中樞之人，中樞 之人無聲無息地失陷，那便是這趟任務的籌劃大有破綻，甚而可能徹底失敗。 　　殷衡當然曉得這利害，亦不意外江璟對西旌事物學習之速，蹙了兩下眉思忖，說道： 「賊王八的地界裡咱們只兩處有人：成都某座空宅是一處，管著成都與北霆門之間的鴿房 ；成都與巴州間有所鴿子驛，是另一處。」 　　江璟心頭益發不踏實了，搖頭道：「成都與巴州相去七百里……」腦中似有隻無形的 手，飛快翻動岐蜀之間的地圖，七百里之中，焉知小小的一所鴿子驛何在？焦急又問：「 鴿子驛那處是甚麼地名？她這趟走的是哪一幅地圖？」 　　殷衡道：「斬官坪，官府地圖上是白蒿子溝、棗兒灣與蔡鎮峽三地連線所圍的中心， 她這趟走的是武林地圖。斬官坪是個造反的江湖地名，會昌年間有高手在那兒砍翻過一個 低階貪官，官署並不知江湖人起了這名兒紀念。」 　　江璟道：「所以，北霆門……」殷衡面色轉肅：「北霆門知道斬官坪。咱們在蜀道這 邊的人拿著官府地圖與兵防地圖，卻不知確切所在！」 　　江璟腦瓜子念頭飛轉。殷衡道：「你向大哥請命去接她，做對了。眼下宅子外頭除了 咱倆，再沒能打的人手能找到她了。」 　　江璟聲音沉了下來：「然則她若遇上……遇上甚麼，便是無聲無息。」 　　殷衡轉過眼瞧他。江璟本性沉實，平日鬥嘴失利，不免呼嚷兩句，實則內心並未真的 生氣；然而他說話聲音一旦這般沉下，那便是打從心底忿忿難平了。「咱們在蜀中沒人， 你又不是不知。」 　　江璟依然沉聲：「總有人得去做那第一人，是也不是？一個犧牲了，再派一個，總有 一日能有一個『第一人』出頭？」 　　殷衡道：「封祁去做那第一人，只怕她還覺著光榮得很。你是西旌人，埋怨這一趟籌 劃不周，也沒甚麼。但放著眼前形勢，再不周，也是情非得已，這你也該理會得。」 　　江璟辯不過他，委實也是對這形勢別無良策，想起他倆曾為鄔傑叛變吵過的架，知道 現下爭執也無濟於事，呼了口氣。 　　二人僵了良久，都不知說甚麼好，好一陣子沿途只聞蹄聲。 　　江璟忽然喃喃：「西旌重行測繪地圖之時，須以蟬翼紙繪製諸版輿圖，彼此相疊參照 ，嚴密統整，切切莫忘！」 　　不多時，馳入無名山間，眼前一條小路從一幅平闊的草地蜿蜒而出，通入對面山影陰 暗處。 　　但見草地四圍層巒聳立，有如一片片的巨刃拔地向天，料想這幅草地終了之處，若不 轉向，就鑽入山壁之間。此處山巒高處的蒼松密集又張揚，其下緊接著的卻是姿態崢嶸的 怪巖。 　　殷衡叫道：「麻泉峪到了！」突然詭笑一聲：「不知何時討了人家的好，連『小祁』 也叫上了。」 　　江璟橫他一眼，理直氣壯：「她當我是朋友！」 　　殷衡大笑：「是是，你是，我和阿九他們一干登徒子是她仇人。」 　　方才的一抹短暫陰雲，頃刻消散。殷衡伸鞭斜向西邊半空一指：「麻門寨在那頭的半 山上，前方穿入山壁間就見到怒鵬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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