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絕壁擢鈴 (4) 　　西旌臨時傳訊之所，選的是幾間貨棧所夾的一所空宅，院外夯土牆不高不低，院內屋 子不大不小，樹木半枯半榮，途人瞧不出有無人居，最不引人留意。封祁踮起腳尖，目光 越過牆頭，認著麥苓洲所說的院內樹木分布，一步一步走近。 　　那屋子板門半掩，竹窗簾卻放到最低，她已穿過院門，距屋子不足十步，依然覺不到 屋內一絲一毫有人起居活動的痕跡。 　　忽然冒起有點好笑的疑問：「派駐在這兒的人手，難道十二時辰從不離屋？這裡規矩 可比宅子裡鬆？能到外邊去吃茶耍雙陸麼？哎呀，我可得快點，再不回去，那姓魏的該起 疑了……」 　　她左手探入袍內，握了握貼身密藏的赤杉小令，抬起右手，去叩板門。 　　她甚至分不清其後的驚變是怎樣先後發生的－－或者諸般同時暴起。只知她右手指節 堪堪觸到門板的一剎那，指掌手臂猛地劇痛，板門轟飛而起，將手臂不及縮回的她激撞而 出。 　　門板晃動的黑影之間，驟然揮出一道形狀奇特的刃光，依稀有如利齒密布的一把長鋸 －－ 　　向她上身疾劃而至！ ※ 　　與此同時，永壽軍營盤外的禿崖之頂，李繼徽突然間示意要「論一論西旌的事」。此 言天外飛來，緊接在三人笑談獵物烹食的言不及義之後，江殷二人原本各自嘻笑，一聽之 下，一齊凜然靜默。 　　李繼徽卻像個沒事人般，向江璟悠然說道：「方才你說上回與我單挑那兵自報是曹州 的，似乎訝異朱溫帳下有山東投效之人？其實那兒本就在朱溫囊中啦！今春之時，他還上 表授了曹州刺史一個泰寧留後之職，那個姓葛的刺史，本就是他的將領。」 　　江璟道：「多謝節帥賜教。」與殷衡二人均想：「怎地又談起朱溫了？」 　　只聽李繼徽跟著便說：「所以你瞧，這山河之上的諸家形勢，複雜萬端。西旌是父帥 與我用兵的後盾，勾當的是複雜形勢底下隱而不顯的秘情，可不是更複雜？」 　　江殷二人心下又同時道：「原來是這條理路。」 　　李繼徽衝著江璟一笑：「當日你借杜牧的政論闡抒胸中塊壘，我很是激賞，記憶猶新 。今日你我重逢道故，姓名已明朗，肝膽可相照，身分關係卻與當日迥異。嗯，我提起咱 倆這關係，不是要你更婆媽拘禮，是要你以如今的身分，陳述你入夥以來之所見。」 　　江璟聽著「姓名已明朗，肝膽可相照」十字，對他的風度傾倒之餘，泛上一層薄霧似 的隱憂。 　　終南山上，他也曾對著麥苓洲慷慨陳詞，一口氣申論了盤據心頭數月的西旌三大弱點 。那日接下來的窘愧，又鮮活地瀰漫全身：當時話音才落，還在顧盼自得，麥苓洲卻用一 副寒若冰霜的神態打發了他。與其說是給軟釘子碰，不如說幾乎是……拿塊釘板朝他臉上 拍下去了。 　　－－在這些上司眼中，新人江進之是甚麼東西？況且，無論對這位李阿兄如何仰慕， 他也記得這是個心性極其複雜之人。 　　「我才入夥一兩個月，日後我會成為獲許走在他身後的親信嗎？如若不會，這刻我便 不應該僭越。」 　　「他對我自稱『阿兄』，可是，我們結識之時，我早已不是二寶遇見他時那樣的稚齡 小童，他不會像是待二寶那樣地信任我、照看我。」 　　江璟遲疑之際，李繼徽已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你想，西旌的樞要人物，江湖漢子佔 了大半，我自己卻不是江湖人。西旌宅子裡，有賣藝的，有劫道的，當然也有武林高手， 加上一個少女封祁，她雖是平康坊南曲出身，以往相接的是貴客，但那裡到底不是教坊， 樂舞班子總歸有些江湖氣。總理管事的麥姥姥更是一等一的武學名家。」 　　江璟點著頭，實不知該接甚麼話。 　　李繼徽道：「這些人物各有各的本領，也是各有各的犟，沒一個是聽令的兵，不能用 帶兵的法子去對待。他們與你父親江守原出身分別太大了，你父本在我麾下。江湖人與兵 ，行事的方法和講究，相去之遠－－」伸鞭遙指：「要比這座崖到那邊的山嶺還要遠。」 　　殷衡也不知李繼徽葫蘆裡賣甚麼藥，他在大哥面前，從頭髮到腳趾無不鬆懈得不得了 ，講話隨意到了家，漫聲道：「嗯，有師父這個武林人在，咱這些亂七八糟的傢伙就像是 門派裡有個大管家。」 　　李繼徽語氣肯定：「麥姥姥武功深不可測，她為了父帥的大業，淡泊了她在武林中已 建立的威望，我是很感佩的。姥姥藝鎮西旌，乃是徹徹底底的武學大高人。」 　　殷衡微微一笑，整了整束髮帶，衝著大哥端正地行了一禮，代師父致謝。 　　江璟卻隱隱聽見弦外之音。李繼徽此言乍聽像是在說，西旌群豪若不服管，麥苓洲的 武力足以壓制，但有沒有可能他是在暗示別的意思？ 　　記得宅中議事，自己曾好幾次覺得麥苓洲統率群豪的作風不免武林氣息太重，彼此推 心置腹。雖說麥苓洲自有威嚴，下屬也不敢輕易冒犯，但這斷不該是統率西旌此等秘密團 夥的作風。 　　麥姥姥本身心智機敏，與江璟相遇不久，已看穿他的一些習氣，更迫得十四兒的銀泉 山莊也認栽，她統籌赤派的計謀也頗有一套。可是，她對心計的運用，與南霄門主妘渟、 北霆門主冷雲痴一類武林霸主相比，或者也相去不遠。 　　以武林門派的法子去經營西旌、算計政敵，破綻是顯而易見。 　　李繼徽道：「你不一樣。你是岳陽門弟子，卻也是江守原的兒子，雖說你不曾跟著你 阿爹當過一天兵，但你自己心裡清楚，麥姥姥收你進來，絕非看在你岳陽門的身分。最要 緊的是，你在西旌立的首三件大功，可不是武林人該有的手筆。」 　　驀地肩上一震，李繼徽揚手拍拍江璟：「你怎麼想？但講便是。」 　　甚麼……甚麼「怎麼想」？江璟背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不知是興奮抑或悚慄，又或 者是被崖上秋風吹出來的？ 　　殷衡催道：「別忍了，我看得出你心裡有話。」江璟全無反應。 　　殷衡又催：「瞧你那臉好似三天沒拉屎，憋得不難受麼？」江璟仍不出聲。 　　殷衡頓足：「我大哥不是大老王！你非要我把話挑得這麼明？」 　　江璟瞥了他一眼，心下也發急，暗罵：「笨蛋，我當然知道李繼徽不會妒忌我，但在 這件事上，你是他最寵愛的小兄弟，正正是你最不明白我的疑慮！」 　　李繼徽道：「阿衡，你別在旁鬼扯，擾了他思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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