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長坡御勁 (5) 　　蒲寄淵乃是江璟所識之人中武力最高、待自己卻也最親善的前輩。他從 方才的驚心動魄情境一脫身，便乍見這位忘年交，說不出地喜悅，無話可說 ，只真誠一笑，便要行禮。 　　蒲寄淵揮手叫道：「別迂了！快說正事。一會兒我擊出一股力道，將坡 上草石擊向甘自凡，他必定持鞭對攻。你去把山坡上那條斷枝拾起，趁著草 石仍在空中，以那樹枝發力，把甘自凡的鞭勁加快吸來，一準把他嚇一大跳 。」 　　江璟悟性雖高，可是這番話來得太過突兀，他一時間難以明白，迅速判 斷了這番話的關鍵，愕然問：「吸到哪兒？」 　　蒲寄淵笑道：「你怎不問我為何要你去和甘自凡再鬥，又不問我怎會在 此、何時在此的？」 　　江璟道：「嗯，我沒問。」心想：「你要我辦事，我無論是看在交情或 輩份，皆沒有拒卻的餘地。即使凶險如向甘自凡邀鬥，既然你會幫我，更加 不可能容我拒絕。至於你怎會在此、何時在此，有甚麼要緊？我又怎來得及 將這許多疑事有條有理地問完？」 　　蒲寄淵歎了一聲：「你這人當真連談天也談不來。」答了他問話：「將 他之力導入空中散去，或者傳入土中，悉隨君便。」 　　江璟又問：「那斷枝並非我慣用兵刃，無法發揚勁力，怎可能擺弄他的 鞭勁？」 　　「糊塗！」蒲寄淵話雖責備，並無怒色，只道：「你有我擊出之力所送 出的草石等物，已是有了極為明確的憑藉。你自己亦有氣力，無論使的是甚 麼器物，發出的總是力。將爾力加上我力，碰上甘自凡之力，定生反彈，屆 時你趁勢導引，甘自凡有一分力來，你便吸它一分，有一毫來，你亦不擇細 流地吸來一毫。」 　　若換了武林中無數旁人聽見此言，定然只道蒲寄淵說的是不分巨細、將 甘自凡之力一股腦兒囫圇「吸」來，納為己身內功，甚或還想到了方術妖法 上頭。但江璟知道自己問的是「無憑無藉，怎樣擺弄敵人勁力」，只覺蒲寄 淵之言有一道極其重大的玄機，不僅關乎蒲寄淵所欲傳授的某種武學訣竅， 更可能關乎蒲寄淵突然現身、突然插手他與甘自凡之鬥、又突然傳授對敵之 方的根本原因。 　　他面容迷惘了片刻，驟然間，現出凜然頓悟之色。 　　－－就在不到一刻之前，他曾依依稀稀碰上過某種關鍵！ 　　當時甘自凡鞭圈如颶風，他在林中倉皇竄逃，拾到那根斷枝時，一計湧 上心頭：倘若放膽迎擊，定能令甘自凡有極短時間的怔呆。可是，如何迎擊 ？在甚麼時機迎擊？ 　　不知何故，他覺到甘自凡的鞭圈並非渾然無隙。既然甘自凡是以肉身揮 舞鐵鞭，以人身形狀，決計無法圓滿地與鐵鞭揮在半空的圈兒相配，當中定 有斷與續！ 　　他只有一賭，而且賭贏了，逃出生天！但自己憑何感覺甘自凡力道的變 化，卻連自己也莫測高深。「莫非武學之中有一妙法，將我這朦朧又難以言 喻之感，變得清晰可知？」 　　他極之謹慎想好了措辭，問：「如何將甘自凡之力拆解成分與毫？」 　　蒲寄淵一怔，陡地仰天大笑。 　　這一笑帶上了刻意為之的真力，向坡上直送出去。只聽得遙遠的坡頂草 木一陣騷動，一個暴戾的聲音叫道：「姓蒲的來啦！」正是甘自凡。 　　蒲寄淵笑聲止歇，向江璟正色道：「蒲某老實告訴你，雖說你靈慧異常 ，又性好書文，是蒲某認了的小友，但原也僅止於跟你笑談武林罷了。我信 守那諾言，絕非你天賦性情之功，只不過蒲某認為『言出必踐』是我輩當為 而已，並不是打從心底甘願。然而你適才一問，卻問到了這武學的入門第一 竅要，蒲某這才曉得了－－此學該你所得，我沒甚麼好不甘的！」 　　霎時之間，江璟心頭疑問如雨後春筍，又或是雨後林中那爽口的地皮菜 ，總之狂冒不已，但每一疑問冒出，又旋即隱約悟出了解答。聽蒲寄淵又提 到諾言云云，他急速轉念：「此事可緩。」暫且擱過一邊，把同一句話又問 一遍：「如何將甘自凡之力拆解成分與毫？」 　　緊接著一陣悚然，不由自主地又問：「蒲先生，是不是…我的……我的 勁力，實則亦可拆解成分與毫？」 　　－－這是他在南湖畔習武十多年想也沒有想過的事，是師父紀映瀾與三 湘武林絕然不曾聽說的怪事，卻在離家數千里、一座不知何以置身其中的幽 深溪谷之底，脫口而出！ 　　蒲寄淵先是一聲驚噫，「呵」的一聲，接著又「哈」的一聲，以手擊石 ，叫道：「太多了，太多了！你再悟下去，我可要疑心你在我那草廬之中偷 瞧過甚麼物事了。」 　　他輕拍石面，道：「眼前咱們沒有功夫細談，你把那暴徒打退了再說。 你只想著：這岩石雖大，始終是無數細沙所構，不妨稱為岩石的本元。然則 武人發出的勁力呢？」 　　江璟心中未有定論，不願作答，望定了蒲寄淵。只見他輕描淡寫地道： 「我所得『迴空訣』雖是殘文，卻也知此訣入門第一事，乃是拆析世間勁力 。欲拆析敵力以破之，必以拆析己力為先，己力乃是己所憑藉控御之物，無 論我手上是否握有兵刃，對敵時必以己力與敵力相接，這事理，絕無可疑！ 因此己力可譬為天生天成之兵器。我問你，此一『兵器』，從何而來？」 　　江璟隨著他話聲陷入沉思，自幼練武的諸般基礎口訣流過腦海。明知自 己所練武學與迴空訣的差距之大，只怕「天壤雲泥」尚不足以形容，但基礎 口訣自有許多實在的道理，不該妄自菲薄，便道：「『勁』萌於內，『力』 發於外。」 　　話才出口，他渾身又是一凜，接著問：「那……欲拆析敵力，先拆析己 力；欲拆析己力，那便…豈非……便要從己身之內……」 　　那絕大的關竅呼之欲出，蒲寄淵不禁面露興奮：「是了。拆析世間勁力 的第一步，便是覺察與培蓄己身內部之『元勁』。」 　　－－元勁！ 　　大半年來，江璟捲入多少風波與險關，先是無端波及，其後漸變自願。 這許多天翻地覆，無不與迴空訣有著或遠或近的聯繫。他終於聽見這部武學 的第一個秘奧！ 　　江璟點點頭，心中雖覺這一刻極其震撼，但與強敵仍有一場避不開的好 鬥，心潮並未激盪狂喜。他小事執著刁鑽，否則也不會屢遭殷衡戲耍，一遇 大事卻出奇地冷靜，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多少江湖前輩若是驟然得窺這等顛 峰武學的門徑，亦未必有他這般冷靜。這又並非刻意壓抑，實在是天生的木 石性子。若非如此，他在坡頂遭到暴狂攻擊時，亦不能在頃刻間算出惑敵而 逃脫的法子。 　　當下只躊躇道：「多謝蒲先生。可是我…我初學乍悟，無法將那惡人打 退的。」 　　蒲寄淵的年紀資歷，雖然勝過江璟百里千里，但臨到述說這武學絕奧、 以之指點後輩對敵致勝的當口，比起全心沉思秘奧的江璟還要亢奮。他臉色 泛紅，灑然叫道：「試試！一次不成，便多來幾次。他知道我躲在暗中，難 免心有忌憚。」躍起身：「咱們至多只有盞茶時候，你且試著拆一拆咱們交 手的勁力。」 　　江璟嚇了一跳：「盞茶時候？我不－－」不等他叫出「我不要行險」， 兩道勁風直指雙肩，蒲寄淵雙手各出一指點了過來。 　　江璟無奈，只有使出師門練力的拳掌功夫擋格。他知道自己這套武技擋 格出去，蒲寄淵點出十指，自己非挨四五指不可，而蒲寄淵的用意，只怕也 是要自己挨多幾指，方能領略兩力相接時的應變。他亦知蒲寄淵留力甚多， 自己倒無皮開肉綻之虞。 　　初時蒲寄淵運指緩慢，一道力過去，江璟揮拳對攻、蒲寄淵撤指之後， 空中風息便了無痕跡。漸漸地蒲寄淵出指加快，指風縱橫，江璟每一拳每一 掌打出，非但碰不著蒲寄淵衣袖，更覺體膚之上有氣流交錯搔刮，愈發具體 。再過片刻，江璟只覺一道道風息轉為強硬，抑且交織，似有無數根粗大樹 枝從一叢巨木裡伸出，凌雲木指，名實極符。他的拳掌之力穿插其中，很快 地變成了深陷，明知蒲寄淵不會將自己戳傷，仍不自禁地微感慌張。 　　若不欲己力被拗折，當何所措力？ 　　猛然間，一股奇異莫名之感流過全身，彷彿破天荒地體會到身軀內有甚 麼極微極微的－－ 　　他還來不及深切查知其實體會了何物，蒲寄淵突然大喝一聲：「咱們上 去！」身形拔起，當先疾奔上坡，大袖飄飄揚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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