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古泊設伏 (14) 　　暮色已臨，是晚膳時刻了。江殷二人從繫日亭走出一段路，路旁樹後轉出了郭奴兒， 手捧食盤，直直朝江璟走來。江璟奇道：「晚膳開在院裡？」他外遊已久，頗想回到自己 寢室，擱下長棍好好伸個懶腰，但肚子實在餓，便在院裡吃也是好的。 　　他這話並無特定向誰詢問的意思，殷衡或郭奴兒皆可回答。郭奴兒應道：「是啊，江 阿兄。上頭交代，這頓我陪阿兄吃。」漸漸地似乎也把「阿兄」一詞叫慣了，接著往前一 站，立在小徑正中，食盤幾乎抵著江璟腹部，倒像是把他堵在路上，問：「阿兄要在這兒 進餐，還是回繫日亭裡去坐著吃？」 　　殷衡側身從郭奴兒身邊空隙走了出去，逕自走向寢室，全不理會二人。 　　江璟被食盤擋著，卻不好就此推開郭奴兒跟上去。他好生不解，這數月以來，除了那 次一頓「行前酒」，飯總開在寢室裡：「新人入夥第一餐在哪裡吃，也有規矩麼？」瞧著 殷衡揚長而去的背影，只覺走回繫日亭一個兒吃飯更加尷尬，況且那裡是西旌老人閒來喜 愛的聚會之地，可別阻了文玄緒和呂長樓在那裡比鬥的興致，便道：「我在這裡吃。」 　　小徑旁走出十多尺，亦設有石桌石椅。郭奴兒擺開碗筷，二人坐下。菜式是一大碗羊 雜燉蔬菜、一疊蒸餅，滋味不能說差，卻也明顯是隔宿翻燉的。江璟邊吃邊問：「你封姐 姐遠行，這是你做的麼？」 　　郭奴兒道：「當然不是啦。封姐姐起行前辛勞煮了卅九大鍋，擱在廚房地窖裡，叫我 在她回來之前天天為大夥上菜。她說，只要每日把每一鍋都生火煮上些時，便能吃幾十天 ，管保吃不死人。還叫我去東市買些菜，常常往裡頭加料。」又不好意思地說：「我每日 站在灶前，一鍋一鍋挨次扛上去煮，鴿房那邊都快忙不過來啦。」 　　江璟從他說「卅九大鍋」起已大吃一驚，愈聽愈驚恐，心想：「這種事，二寶也能忍 ？等他曉得了，非仗義入廚不可。他要是不去，我打死他！」喃喃道：「你們－－咱們西 旌的人，還真……真好說話。」 　　郭奴兒不知他說的是這「老鍋燉菜」連吃數十日之事，點頭道：「當然了。」江璟心 中卻回：「除了這吃隔夜飯的事，別的事全都難相與得很。」 　　不一會兒吃罷，江璟起身又想回寢室。郭奴兒忽然眼神閃爍，悄聲道：「阿兄，這個 ，給你的。」飛快地掀開一隻碗，指了指。 　　這隻蓋碗一直擺在食盤角落，江璟也一直嗅到一股甜甜香氣。但郭奴兒既不掀開，江 璟便不願貿然地去掀，天曉得會不會又是西旌給新人的甚麼測試？這時才見裡面是一個黃 澄澄的饅頭，喜道：「是甜餡饅頭。」 　　郭奴兒點頭：「裹的是－－」江璟搶先道：「別說。是棗蓉餡？」郭奴兒傻呵呵地樂 著：「阿兄請吃。」 　　這甜饅頭卻是新鮮貨色，絕非隔夜剩菜。外皮穀香四溢，這種麵皮江璟從前在南方不 曾吃過，如今已知是三秦人常吃的黍麵饅頭。黍麵饅頭本身是庶民吃食，棗蓉卻是精細的 玩意，不料黍麵皮與甜甜糯糯的棗蓉餡極為合襯。江璟吃得心曠神怡，隨口問：「你殷哥 哥叫你給我的？」 　　誰知郭奴兒道：「封姐姐要我去東市『利娘子饃店』買的，那兒的甜餡饅頭可有名了 。」 　　江璟一怔：「她……她怎麼交代你的？」 　　郭奴兒遲疑：「她沒要我跟你說。」 　　江璟忙哄他：「不怕，你跟我說了，我決計不露口風。這不是西旌在外辦事，咱自己 家裡說話，別顧忌。」自己也暗暗對這小兄弟過意不去。他正經說話不行，看似誠摯的哄 人倒是一把好手，從甘自凡到終南山樵子，再到法雲寺住持，許多人都是親身領教過的。 　　「……封姐姐說，家裡大人和殷哥哥出去尋你、救你，要是我鴿房收到你要回來的消 息，便去東市買新鮮的。」 　　江璟大奇，又問：「怎麼指定要這種饅頭？」 　　郭奴兒道：「封姐姐說你愛吃甜食，回來有棗蓉饅頭吃，去去晦氣，一定高興。」 　　江璟追問：「她怎知道我愛吃甜食？」 　　「我當時也這般問，她說是殷哥哥告訴她的。」 　　江璟聽得有些恍惚，胸膛裡無端似有幾縷柔絲拂過。「二寶和小祁倆人一見便拌嘴， 正經話說不了幾句，怎會好端端說這種事。是……小祁自己問的麼？她，她為甚麼要問？ 」 　　「又或者，真是二寶自己告訴她的，那更加古怪了。二寶為我捎過、做過無數次點心 ，絕不會假小祁之手。再說，要是他來做這甜饅頭，只怕滋味更絕，他才不屑上東市店舖 去買。」 　　自己做不來美點佳餚，卻懷著一片心意，盼著送些他鍾愛的點心，為他洗塵……這樣 的人，現下孤身去了哪個異地？處境可危險麼？ 　　而此中最令人思量痴醉的是－－「倘使她不曾問，而是二寶自己去告訴她的，那麼二 寶對她心思之所知，可就不少……而我卻還在這裡猜謎！」 　　突然郭奴兒問：「聽，亭子那邊有甚麼熱鬧？」 　　江璟一愣，聽得繫日亭的方向果然隱隱傳來呼喝嘈鬧之聲，一陣夜風送來了酒香。「 西旌的人又聚會了？還喝起來了？」也有些好奇，接過郭奴兒拿火折子點了遞過來的燈籠 ，照著暮色降下後的院落，轉身走回繫日亭，尋思：「他這燈籠和火折子早就備下了，一 早便打算把我留在院子裡。否則送個飯帶甚麼火折子？」 　　走不出多遠，便聽出那呼喝是划拳猜枚之聲。「西旌之人喝酒，要他們行令作詩，想 來也是不成。不知是些甚麼人？」只覺酒香愈來愈盛，轉過一條路，平日幽靜的繫日亭赫 然明亮地矗立在前，亭周參差橫豎地掛了五六盞大燈，擁滿了人，亭頂還坐著兩個。 　　只見亭頂一邊是文玄緒叉腿坐著，另一邊是殷衡半躺望天，二人腰間各掛著一隻北方 胡人的酒革袋，上頭的黃金環、黃金帶，在燈火裡一閃一閃。下邊亭子裡一圈人圍著一隻 酒罈，自管抓銅錢猜枚罰酒，都是日間見過的「接青牌子」之人。 　　江璟是被郭奴兒誘過來看熱鬧的，可也不知亭子那邊眾人的打算，拿不定主意是否上 前，便在樹叢邊露出半個身子觀望。 　　殷衡酒意早湧了上來，雙頰酡紅，拍著亭頂：「你到底是阿叔，我讓你打還一拳一掌 。」 　　江璟心想：「原來他倆這是到亭頂喝酒言和去了。」 　　文玄緒叫道：「罷啦罷啦，知道你重義氣，誰跟你計較？」 　　殷衡笑了笑，道：「老文啊，就是一樁：咱夥裡的姑娘也是自己人，水裡火裡、出生 入死的，你不能不拿她當兄弟。」 　　江璟又想：「他都喝成這樣了，還記著這件事，他並未真醉。」 　　文玄緒皺皺眉不答，顯是心中未甚服氣。亭子裡有人叫道：「老文你糊塗啦！忘了姥 姥是女人。」文玄緒登時語塞，面上發紅，乾笑著與殷衡碰了碰酒袋子，仰頭又喝。 　　他喝了幾口，嘆道：「好罷，我這兒也有一樁：你說錯了。」殷衡問：「怎麼？」 　　文玄緒道：「你問我怎不自己去賣身，你瞧我這臉上的大黑瘢－－」扯扯衣襟：「這 身黑毛，我就是想賣，哪個掌櫃娘子願意睡我？」 　　亭中爆出一陣震耳轟笑，亭頂二人酒袋碰撞聲中，有人在亭子裡叫：「老文逛了那麼 多次平康坊，難道還是童男？不然都是誰睡的你？」又有人叫：「我知道了，掌櫃娘子不 願意，愛他這調調的掌櫃漢子多得是－－」 　　眾人越說越下流，江璟暗想：「多虧麥姥姥神功蓋世，鎮得住這一群粗胚。」 　　陡然間，文玄緒大喝一聲：「喂，新來的小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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