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赖 一进入朗岛，就看到一位老人坐在达悟超商外的凉台上喝酒。 他的身材瘦小，微微佝偻，头上戴着画有十字架图案的鸦舌帽，手里拿着空空的 免洗杯，他一张口，我们便能清楚地看见他嘴里缺了很多颗牙。他似乎很想和我们交 谈，於是我们带着好奇与些微的不安走上前去。 要听懂这里老一辈的人说话并非容易的事，他们通常只能以国语说出关键的单词 或简单的句子，其余的，就必须从他们的语调、表情和肢体动作去判断他们的意思。 幸好，这儿的人说话的神情和手势都相当丰富，只要全神贯注地听和观察，多花点时 间，依然有办法弄懂他们想传达的意思。就算完全无法听懂，真诚的笑容就是最动人 的语言了。 小赖似乎有许多话想对我们说，但他只是不断地重覆说着一些简单的字句，那大 意大约是说，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家，很老了所以没办法工作，他是个虔诚的天主 教徒，一场严重的车祸害他缺了很多颗牙。 他比手画脚地努力说着，我们专心地听。小赖的话语无法化为流利完整的中文字 句，如打字机般输入我的脑中，然而，他想传达的一切，却像河流般流进了我的心里， 那里面不只包含他想陈述的事实，还有更多用语言文字无法形容的东西，它们震撼着 我，但我却说不上来。在那一刻，我深深地感觉到，语言这种工具是何其的有限。 小赖害怕我们误解他的意思，所以不停地说着，努力拼凑他脑中所有的中文字句。 聊到後来，他竟然表示要带我们去看他住的地方，於是我们跟着他来到他位於朗岛新 社区中的家。 这一区的房子原先是政府於1980年代兴建的国民住宅，当时的朗岛继渔人、红头、 椰油之後，一举建起了六十多户国民住宅，但在短短几年间，发现那些竟是不宜居住 的海砂屋，所以当地居民卷起衣袖拆除重建，一直持续到今天。 我曾在纪录片<海有多深>中看过朗岛，实际走访之後，发现它比我想像中还要安 静。当地人烟稀少，偶尔传来敲打铁钉的咚咚声，许多房子都还在建造中，风一吹过， 漫天沙尘飞扬；眼前的景象令我想起了无彩时代的西部牛仔电影。 小赖的家并没有改建过，还维持着当年第一批国民住宅的样子。虽然是方方正正 的水泥房子，但左侧和屋前却加盖了像是工作屋和凉台的边间，并整栋覆上传统地下 屋中用来当作屋顶的沥青纸板，乍看实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它简直是国宅和传统地 下屋的结合体。 然而，那些加盖的边间透露着深沉的无奈。当年政府首长来到这个岛屿视察，认 为达悟族居住的地下屋是困苦生活的象徵，於是依照<兰屿山胞生活改善计划>，先後 在各个部落兴建了数量可观的「示范国民住宅」。但达悟人无法立刻放弃原有的居住 习惯，他们依然想要建造工作屋和凉台，对他们而言，少了这两项主屋以外的建筑， 家园就是不完备的，所以即使住进了国宅里，仍然时兴加盖充当工作屋和凉台的边间。 小赖的屋子一直保留着当时那充满转变、冲突与矛盾的关键年代里的模样，我想 像着那个年代中这里发生的种种，那些强势却愚眛的善意，心情沉重了起来。 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都是些古旧的家具，没有什麽多余的东西。奇特的是，他 用来展售手工艺品的玻璃柜和四周的墙上都贴满、摆满了泛黄的照片，我们站在客厅 中央环视周遭，彷佛来到了老照片的展览会场。 我们在照片中看到年轻时的小赖，他长得很英俊，而且肯定是个爱照相的人，不 然不会留下这麽多当时的照片。小赖从阴暗的房间里搬出陈年的相簿，一张张带我们 看过，照片的拍摄背景几乎都在台湾，不难想像他的故事，就和许多其他的达悟男人 一样，年轻时曾到台湾去工作，直到生病或是受伤後，才回到这里来。 小赖当年在台中出了场严重的车祸，军用卡车迎面撞上他的机车，他在医院里躺 了一个月，脸部完全扭曲变形，然後回到了他的家乡。车祸之後，他再也不照相了。 那段刻苦多彩的青春岁月，从此被封存在一张张英姿焕发的照片里。 小赖似乎十分在意自己残缺的面貌，和我们说话时，他总是用手或手帕遮掩着自 己缺了牙的嘴巴；而当我们大声地夸赞他年轻时有多麽帅气时，他还会非常不好意思 地笑。 後来，我们终於了解他之前不断重覆说着「我没有关系」、「我是天主教的人」、 「我是老人家」这些话真正的意思。他想表达的是，希望我们不要怀疑他的善意，他 不是什麽坏人。 总觉得小赖一个人很寂寞，我们这样听他说话、陪他聊天，他显得非常开心。在 我们离去之前，他竟然从玻璃柜中拿出了四条自己亲手制作的串珠饰品送给我们，我 们感到相当惊喜。後来听小施说，小赖的手艺很精巧，早年他靠雕刻小船和做手工饰 品维生，他刻的小船是出名的精致，但这一两年他已经不肯再刻了。 收下串珠的那一刻，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我们就这样交到了一位令人印 象深刻的朋友。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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